京臺訪古
——探尋浦城兩個“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
如果你有機會來到浦城,你會聽到此間主人自豪地歷數家珍,他們肯定會提到一句話:“地上文物看泉州,地下文物看浦城。”這是考古界行內之言,以形容泉州的地上文物眾多,而浦城則多藏于地下。行內專家所言必有實據以支撐,于是你一定會聽到此間的兩個“十大”:一個是貓耳山商代古窯群遺址,該窯群遺址的發現被評選為“2005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之一。另一個是管九村周代土墩墓群遺址,名列隔年的“2006年全國十大考古新發現”。十大年度考古新發現評選具有權威性,是由國家文物局指導,中國文物報社、中國考古學會所主辦,1990年創辦,每年一評,連續舉辦至今,產生了十分廣泛的社會影響,已經成為備受業內外關注的知名品牌,浦城縣的考古發現接連入選全國年度十大,其重要由此可見。
我從事文學工作,一向對考古及其發現懷有敬畏。上世紀八十年代末,我在古城西安求學,學校建設新圖書館,校園挖出一個大坑,同班有位同學獨具雅好,總是忍饑受餓守在工地邊,觀察鏟車抓斗是否從地里抓出什么物件,其情狀令我至今難忘。數年之前浦城考古兩次進入全國十大新發現,影響相當廣泛,我得知消息,很覺興趣,可惜一直未曾靠近。直到今年金秋,借省炎黃文化研究會與省作協組織的“走進浦城”采風之便,我才終于有機會走近這兩大發現。
說來有趣,尋訪浦城考古卻是從欣賞模型開始。那一天采風團一行前往仙陽鎮參觀,看西山先生故居,也就是真德秀紀念館。真德秀是宋代名儒,其西山舊宅現辟為紀念館,館中展品多與真氏直接相關,卻有兩項展品別有不同:貓耳山商代古窯群遺址和管九村周代土墩墓群遺址模型,列于紀念館天井的兩側位置。其中窯群橫排三座,分別是圓形、橢圓形和長條形的龍窯模型,根據主人介紹,如此排列展出是為了直觀,實地發掘時,三種窯是疊加的,圓窯在下,橢圓窯在中,而龍窯居上,表現出年代演進與傳承。我們雖非考古專業人士,不懂門道卻也多有感觸,特別龍窯后部的煙囪,破損卻依然挺立,頗讓人稱奇。管九村土墩墓模型則再現一片鵝卵石鋪墊的墓底,底基上擺著一支青銅劍。導游介紹此劍號稱福建第一,我試著拾起一握,很輕,可能是木質,仿得惟妙惟肖。真品在哪里呢?現藏于福建省博物院。
那時我忽然就有了進一步探究的興趣:這支煙囪和這把劍,以何列為十大?恰主人提供有相關材料,匆匆瀏覽,略略知道一點:原來貓耳山古窯群遺址所發現的商代窯爐6座,是迄今為止發現的早期窯爐中保存最為完整的,其火膛、分焰柱、窯室、煙囪等基本保存,且分布密集,窯爐形式多樣,極為難得。其中長條形窯爐估算其可一次燒成近百件陶器,窯尾設有煙囪,屬平焰窯,具備龍窯的一些基本要素,可視為早期龍窯,是迄今為止所知年代最早、保存最完好的龍窯。我國東南沿海地區發現有大量夏商時期的黑衣陶器,尤其是閩浙贛地區數量最為集中。貓耳山商代古窯群遺址是首次發現的以生產黑衣陶器為主的窯群。它的發現,為研究黑衣陶類型的年代、分期、產地、窯爐構造、裝燒工藝等學術問題提供了珍貴實物依據。學術界傳統上認為圓窯系統為北方技術傳統,龍窯系統才是南方的技術傳統,而貓耳山商代古窯群遺址發現有圓形、橢圓形、龍窯三種窯爐并存,證明南方商代窯爐多種多樣,已經發展出了自身獨立的窯業系統。特別是獨立地發展出燒成溫度更高、容量更大、技術更先進的龍窯,這種技術傳統是對中國窯業技術的重大貢獻。因此貓耳山商代古窯群遺址的發現為研究南方早期窯業技術的起源與發展提供了十分難得的資料。貓耳山發掘的三種類型窯爐疊壓,說明其間存在著傳承、發展、演變的關系。該窯群遺址在我國是首次發現,為研究中國陶瓷史和早期窯業技術的發展特別是龍窯的起源問題提供了極其珍貴的實物資料。
管九村周代土墩墓群遺址發現有何特殊價值?我國先秦土墩墓被認為是吳越文化的特征之一,主要分布在長江以南的浙江、蘇南、皖南、江西,以往從未在福建發現過,管九村周代土墩墓群遺址的考古發掘填補了空白,且年代比以前發現的那些還要早。管九村共發現土墩墓30多座,出土陶器、原始青瓷器、青銅器、玉器等共200多件,其出土的青銅器和原始的瓷器表明是南方百越族一支的貴族墓地。出土器物中青銅器72件,器形有劍、戈、矛、箭鏃、刮刀、錛、尊、盤、杯等,是福建一次性出土青銅器最多的考古發現,其中10件造型精美的越式青銅劍在全國首屈一指。這些青銅器,特別是兵器的形制對先秦時期越族青銅文化的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也對先秦時期社會歷史研究有著極為重要的學術價值。墓葬中出土了一大批相對完整的黑衣陶、原始青瓷器、印紋硬陶器組合,也是福建省一次性發現數量最多的器物組群。夏商時期隨葬品以黑衣陶為主的土墩墓對南方土墩墓起源的研究有著重要的意義,填補了這一個領域的空白。管九村周代土墩墓群遺址以平地掩埋發展至淺坑并向深坑過渡,其演進脈絡對研究土墩墓的發展演變有著重要意義。這批墓葬年代跨度從夏商、西周至春秋時期,碳14測年在距今4500—2500年間,其中的西周至春秋的墓葬居多,填補了福建考古學時代序列中夏商周時期的缺環,學術意義極為重要。
上述資料引自專家之說,讀來令人印象深刻,但是我還希望能有更多感性了解,因此向主人提出前往舊地一游。縣文聯初學敏副主席、博物館館長謝云憾和廣播電視局副局長黃金清三位同志熱心相助,領著我專程前往,三位同志都是親歷者與見證人,或曾親自參與過當年發掘,或曾多次到訪過現場。上車時隨口一問,方向還是仙陽,這時我才明白為什么真德秀紀念館里擺有兩大模型,原來兩大發現地貓兒弄山與管九村都在真氏故鄉仙陽。仙陽號稱入閩第一鎮,僅以此論名不虛傳。
我們去了土墩墓發掘地,舊日現場已經綠草滿坡,再沒有當年工地場景。謝云憾解釋,此間探坑發掘過后均已回填,只留下個別坑址隱藏山林。我一聽頓來興趣,不見舊坑不罷休。我們順著小路穿過田野,越過涵洞和水溝,拽著細竹攀上一面山坡。一路荒野,卻有一道鐵絲隔離網立于路側,隨小路延綿。這道隔離網屬于山野中的現代景致,是一條高速公路的附屬設施,該路在土墩墓現場近側穿過,名為京臺高速,從北京到臺北,福建境內人們多以浦南高速稱之,即從浦城到南平。
這條高速公路的建設卻是兩大發現的重要契機:當年為了配合道路建設,考古人員沿著高速公路經過的鄉鎮進行文物普查,貓耳山商代古窯群遺址因之發現。管九村周代土墩墓群遺址也在高速公路近側,其發現、發掘同樣與之密切相關。此刻當我們抓著細竹枝順著隔離網攀上山坡時,高速公路已經建成,車輛飛馳,匆匆旅者中,很少有誰知道正在途經一個曾震驚一時的考古發掘現場。
我們到了草木掩蔽的土坑邊,它看上去并不顯得特別稀罕,坑周邊叢生雜草,考古隊挖出的層層土階仍然清晰可辨,無言地述說歷經的歲月風霜。謝云憾告訴我一個故事:當時傳聞一位鉤機手在公路現場施工時挖出若干古青銅器物,考古人員尋訪而至,當事者矢口否認。考古人員鍥而不舍,多方動員,最終從該工人遠在閩西的家中追回三件出土青銅器,都是重要文物。我在土坑邊用手機拍下周邊場景,遙想這片山嶺舊日的發掘情形,想象這一帶30余座墓坑中難得一現的200余件遠古文物和“福建第一劍”,伴著耳邊呼嘯而去的車輛行駛聲響,恍然間似乎夢回當年。
貓耳山與管九村相距不太遠,在今日鎮區一側。這里的驚世發現曾經名噪一時,如今已經歸于平靜。隨行朋友找來本地一位文化協管員,他叫全榮章,是一位傷殘退伍軍人,當年考古隊在這里發掘時就住在他的家中。全榮章領著我們走過一條土路,穿過京臺高速公路的一個地下通道,來到緊挨公路的一個山坳。山坳一側是車輛呼呼來去的高速公路,另一側是平緩的階梯農地,秋日斜陽下,一片竽園綠葉叢叢,生機盎然。謝云憾指著田園另一側山坡說,貓耳山商代古窯群遺址發掘現場就在那里。我看到那里一片蔥綠,茂盛植被中,隱隱約約有一排舊日竹棚坍塌于草木叢間。這是當日搭建的工棚,歷經歲月和風雨,它已經毀棄,它覆蓋下的挖掘現場已經與周邊山坡無異,遠古龍窯的煙囪,隱藏于龍窯之下的橢圓窯與圓窯都已經不見蹤跡。它們去了哪里?重歸于地。當年它們被挖掘發現,考古人員做了科學研究,清理帶走其中器物,而后將探坑及古窯重新回填掩埋,這是對地下古代遺跡的一種保護。
這片窯址發掘留下了許多故事。有資料描述,當年考古人員在高速公路沿線做文物普查時,發現這里地表暴露著大量的幾何形印紋硬陶殘片,幾乎俯拾即是。后來考古隊進駐,開展大面積鉆探發掘,進入尾聲準備撤離轉點之際,有一位考古隊負責人像往常一樣從工地收工返回住所,途經半山腰時,在一處斷面上又發現一米多厚的文化層堆積,他隨即召集考古隊員前來觀察,商討是撤離還是再進行發掘?最后決定挖一條探溝試一試。就是這一條小小探溝引出了驚人發現,在距地表1.5米的地層里,發現了窯壁、火膛、煙囪和大量的黑衣硬陶殘片,后經擴方共發現依次疊壓的窯爐6座,其中長條形龍窯一座。這一重大發現最終導致這一段高速公路改線,多花了數百萬元,繞開古窯址,使山坡下的回填探坑,以及驚世一現而后重歸沉睡的古窯得以保留。考古工作者為此做了大量工作,留有許多事跡以及笑談。全榮章告訴我,當年曾有一輛公路挖掘機在古窯址處施工,考古工作者前去制止,一位發掘現場負責人爬上挖掘機,站在抓斗里喊叫,死不下來,迫使挖掘機停下作業,直到雙方交涉清楚。當事者繪聲繪色說起舊事,我們聽來皆笑。那一幕已經遠去,卻有傳說和紀念始終留在這里,伴著這條路,以及路旁的田園與地下的古窯。
站在車輛飛馳的京臺高速公路近旁,面對一個考古發掘遺址,二者間的對比與聯系令我頗多感慨。浦城的兩大考古發現都在京臺路邊,都與這條現代交通設施的建設密切相關。兩大發現除了填補考古內容的缺環,更以發掘出的大量精美文物展現出我們的祖先在遠古創造的輝煌。而高速公路的興建和使用則表現著古老浦城今日的勃勃生機,助推著這座閩北歷史名城的現代大發展,預示著浦城明日的輝煌。
如果你跟我一樣曾經在京臺高速公路的這個地段穿行,以往它對你只是一段旅途。當你知道這里的兩大考古發現之后,相信這段旅途對你會多出一重意味,讓你心馳神往,感知此間的以往與未來,領悟傳承與發揚光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