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館長序跋系列”專題·
唐宋名人贊福州
——《唐宋詩文里的福州》前言
《唐宋詩文里的福州》顧名思義本書乃收集唐宋名人描寫、詠贊福州的詩文。這樣的斷代集成之作,對福州而言是前無古人的。眾所周知,唐宋詩文名揚古今,況是名人之作?它不僅可供欣賞,而且有補史、證史的效用;尤其是唐以前的福州情況,史載蓋寡。編者本著熱愛福州和景仰名賢的熱烈情愫,潛心數十年,上下求索,廣收博采,萃集二百多位文人學者、循吏名宦的詩詞文銘,匯成巨冊,洋洋大觀,堪稱中古時代詠贊閩中之集大成之作,其存史之價值、審美之意義無庸置疑。
一
福州古稱閩中,源于秦始皇統一六國之后,始設閩中郡,治所在今福州。而閩中之釋義,在北宋曾鞏《道山亭記》名文中稱:“福州治候官,于閩為土中,所謂閩中也。”一語中的,道出福州的地理特點與政治地位。福州還有“閩都”之稱,其來源亦古,南宋知州梁克家纂《三山志》載,州城中閩縣衙前已有“閩都坊”之榜名。福州別稱“三山”,其名尤著,蓋緣梁克家主修州志以之為名,此書乃福建現存最早的名志,“三山”以此名標青史。而福州“榕城”之號則始于晚唐五代之際,見翁承贊所作詩序,曰:“甲子歲(901),銜命到家,至榕城冊封。”
其實,福州在隋唐之際,尚未大開發。如《三山志》載:“始州,戶籍衰少,耘鋤所至,逋邇城邑。穹林巨澗,茂木深翳,小離人跡,皆虎豹猿猱之墟”,“誰肯奮足于單危寂絕之境”。梁知州史筆如椽,無愧名家,寥寥數句,寫盡福州初創時的荒寂,似乎去古蠻未遠。前此雖有南朝劉宋時阮彌之、虞愿、王秀之諸郡守的教化施治,似乎尚未令經濟改觀。想來其時地曠人稀,政教施為難出郡邑,莽莽廣虛之地未及墾辟開發。
人們常說“以詩證史”,其言確然。即從唐、宋兩代詩人所詠,可見福州歷史變遷和社會發展的概貌,實可為鄉土研究者提供生動而翔實的歷史資料。唐代、尤其是中唐以前,文人所作涉閩詩文,大多描繪山川景物的險峻壯美,抒發經歷曠遠之地的惆悵惶恐心情,無怪乎出自中原繁華地帶的士人皆視閩中為畏途;當時,即使是本土人,詩文中所寫也不免對景生愁。如中晚唐閩縣進士陳翊《登福州城樓》詩曰:“孤徑回榕岸,層巒破枳關。寥寥分遠望,暫得一開顏。”觸目所見,惟有山巒關隘、榕岸陌路。當時到閩任職者多為貶官左遷之人,更有流放服役囚徒。著名詩人韓偓初到此地,慨稱“中華地向城邊盡,外國云從島上來”,大有身臨天涯海角之感。宋代詩人亦為想象之言:“北畔是山南畔海,只堪圖畫不堪行”,訴說天荒地老之區不堪行止之憂。當然,最為生動精到地刻畫閩中山惡水險情狀的仍數北宋名家曾鞏的手筆:“其路在閩者,陸出則阨于兩山之間,山相屬無間斷,累數驛乃一得平地”;“其途或逆坂如緣絙,或垂崖如一發,或側徑鉤出于不測之溪,上皆石芒峭發,擇然后可投步”。這里形容行走山路舉步維艱,其所描述令人心驚。還有危險的水路:“其溪行,則水皆自高瀉下,石錯出其間,如林立,如士騎滿野,千里下上,不見首尾。舟溯沿者投便利,失毫分輒破溺。”“水行其隙間,或衡縮蟉糅,或逆走旁射,其狀若蚓結,若蟲鏤,其旋若輪,其疾若矢”。作者寫閩地“水陸之險”,可謂盡態極狀,觸目驚魂,令人久久不能釋懷。古人但知蜀道難,因有李白名篇的宣揚;殊不知閩道之難更有勝于彼者,曾鞏亦曲盡其狀,堪與李白并列。
福州歷來為福建行政中樞,自閩越王無諸立國建都以來,歷朝歷代,主政閩中者皆以福州為開府駐節之地、施教行政之區,號稱八閩首邑、首善之區乃實至名歸。正由于此,一千多年來,眾多文人學者、宦游之士,不管曾來未到,凡有涉閩之作,多有及于福州者。編者蔡安定君冥搜苦索,所得甚豐,今集成大冊,人們借此盡可觀賞閩中山川之秀,水土之宜,人文之盛。從唐宋兩代詩文中,可見閩中自然人文之大變遷:由初始樸蠻,到文教鼎盛、科舉特出,居然凌駕乎中土之上。據記載,有唐一代,閩人之中進士者僅五十幾人,而宋代則累計多達六千多人,確切反映兩朝間文教的巨大進步。由此可見,中華政教溥及四方,儒學文化無遠弗屆,閩中雖僻在陸邊海澨,猶有興盛如斯的文教。
二
近代福州著名詩人陳衍有言:“文教之開興,吾閩最晚。至唐始有詩人,唐末五代,中原士人時有流寓入閩者,詩教乃漸昌。”所說似是而未盡然,就全國而言,文教的開興福建不算最晚,史志有記載的南朝阮彌之任昌國(晉安)郡守,即“興學校,使家有詩書,市無斗囂”;虞愿任晉平(晉安)郡守,又“在郡立學堂教授”;到“王秀之為郡”,仍“承虞公之后”,“遺風易遵”。他們已然開啟福建文教風氣在先,雖則范圍有限,但已播下文教種子。故到中唐以后,有管元惠、李椅、常袞諸人主政閩中,力推教化,閩中文教漸興。
開元十七年(729),管元惠任福州刺史兼福建經略軍使,任上“聿敷朝化,誘彼閩越,俗成鄒魯”,開始了對福建的全面教化和儒風普及。李椅“以五經訓民,考校必精”;常袞更“為設鄉校,親加訓導”。都表明當時官員重教興學,身體力行,因政教文教普及,遂使中唐以后閩中有“文儒之鄉”的雅稱。
中唐時期,福州已開始大開發,因此高寬仁在上元二年(761)受任福州刺史兼福建觀察使時,上表謝恩稱福州為“閩越都會,東南重鎮”;顏真卿更盛贊福建“居民若是其眾也,政務若是其煩也”。到晚唐,李晦出任福州刺史時,路經徐州,刺史薛能作詩稱:“行過小藩應大笑”,“船到城添外國人”,表明他羨慕李晦出鎮“大藩”福建,形容福州對外貿易繁盛,其時中原仕宦者對福建、福州在經濟發展方面的觀感已迥異于從前。
晚唐時,福州成重要外貿港口,史稱“廛閈闐闐,貨貿實繁”,“海夷日窟,風俗時不恒”。由于市場繁榮,眾多海夷居留,致使福州風俗產生變易。到晚唐五代王審知治閩時,以“保境安民”為要務,近三十年間,“無桴鼓之警”,他勵農桑,修水利,興文教,拓外貿,社會安定,經濟發展,詩文多有涉及。如寫羅城南關,“人煙繡錯,舟楫云排,兩岸酒市歌樓”,極一時之盛。福州出省陸路交通已有改善,建驛鋪,使車馬“安便迅駛”;海外則“江海通津”,“蠻舶至福州城下”,“任其來往通流,自為交易”,促進對外貿易的發展。
入宋以后,朝廷重文,大興教化,此時入閩的主政官員,多是飽學能文之士、位遵望重之人。福建亦受賜于官員們的引領和力倡,使中原士人對福建的認識產生重大改變。如司馬光送人宦閩詩稱:“甌越東南美,田肥果稼饒”“萬里東甌外,溪山秀出群”,不吝贊美之詞。如《三山志》所云:福州因“府望益顯,來蒞者,率宰執侍叢之臣”。其著名者有蔡襄、張伯玉、程師孟、曾鞏、黃裳、葉夢得、陳俊卿、梁克家、趙汝愚、鄭僑、辛棄疾、真德秀以及陸游、陳傅良等人。正如司馬光所說:“鄉人皆嗜學,太守復工文”。正是在這些牧守的引領下,閩中文風大熾,官學與書院星羅棋布。程師孟詩曰:“城里人家半讀書,學校未嘗虛里巷”。劉克莊詩云:“閩人務本亦知書,若不耕樵必業儒”。蘇頌有句曰:“弦誦多于鄒魯俗”,呂祖謙更有聲色意趣的描繪:“最憶市橋燈火靜,巷南巷北讀書聲。”這是何等壯觀的勤學景象。
當然,這種場面的造成,離不開官員的倡導引領和文人們的勵志勤勉。許多宦閩官員在榕游覽聚會、社集唱酬,形成時代風尚,如辛棄疾所稱:“詩人例入西湖社”。文教的興盛造就了眾多名宦碩儒,正如蕭項“贈翁承贊漆林書堂”詩所道:“卻對蕓窗勤苦處,舉頭全是錦為衣”。福建宋代進士人數總計達六七千人,較唐代之五六十人,實不可同日而語,百倍的增長,佐證了科舉教育的跨越式發展,反映自唐末五代以來政治與學術教化的巨大成就。這時的福建,無論在政治、教育、文化、學術上都對中國歷史作出了突出的貢獻。
三
對照唐宋名人對福州景觀風物與人文民俗的描繪,人們可以感受到時代的進步與社會的發展。誠然也因入閩者的個人觀感和心理認知而存在差別。實際上在唐前期與中后期,閩中地理人文已產生巨大變化。如前唐人看到的多是山川景色的秀美,也有荒服地區的樸蠻,如仍感“閩越舊風”的存在,仍然隔膜于“夷落”“鳥語”之異俗。晚唐以后,因受教化而積漸融入儒習而蔚成文風。到宋代,蘇轍稱福州為“長樂大藩,七閩之冠,衣冠之盛,甲于東南”。城市景象亦大為改觀,州城有“酒市歌樓”的繁華,詩酒征逐的雅趣;鄉野有果蔬稻麥的豐盛,舟載魚蝦入市的歡喜;更讓人驚羨的有青衿滿途、書聲瑯瑯的夜景。詩人眼中的景況大為改觀,心情也大異從前。像這樣的詩篇俯拾即是,如知州謝泌有“一別無諸歲月長,遙聞此景畫難能”的“福州即景”詩,可見他心目中已有如畫又勝畫的美景。應邀來榕講學的龍昌期,寫“三山即事”詩更像一幅白描畫:“蒼煙巷陌青榕巷,白露園林紫蔗甜。百貨隨潮船入市,萬家沽酒戶垂簾。”直寫青榕、古巷、紫蔗,更寫百貨、沽酒,表明社會安寧,物產豐盛,百姓生活富足。他也忘不了夸贊福州人:“是處人家愛讀書”,可見這是社會風氣使然。作為兩任福州知州的詩人蔡襄,對福州有更多的了解和殊深的感情,他的詩句尤為動聽:“萬家市井漁鹽合,千里川原彩畫明”,寫風光,也寫民生;“樓前盡日聞歡笑,不啻秋風卷怒濤。”寫社情,更抒心情;福州美好的風情顯然感染了他,見諸文字,形于筆墨。建陽人陳軒任福州知州,他眼中的“冶城”充滿了詩情畫意:“城里三山古越都,樓臺相望跨蓬壺。有時細雨微煙罩,便是天然水墨圖”。真是江山如畫,不啻仙山樓閣,表達作者的心情何等超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