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閩人要籍百部評鑒·
93.張際亮與《張亨甫全集》
清嘉道年間愛國詩人張際亮,曾有“狂生”之名。實際上是因其秉性耿介,清正自持,而為朝貴所猜忌,久困科場,整整十年,試輒不利。后改名“亨輔”而“僥幸”中舉。此后竟又三度會試不中,終對仕途絕望,是以一生不仕。張際亮以轉移詩風的自覺主盟詩壇,是嘉道詩壇上的“志士”詩人,提倡“志士之詩”。其詩作多取材于國事民情,展現嘉道年間至鴉片戰爭這一歷史時期民生凋敝的社會風貌與滿目瘡痍的歷史畫卷。張際亮長期游歷,“道途遍歷知民隱”,寫就許多體懷民情之作。《張亨甫全集》匯錄了張際亮的詩文作品,展示了這位愛國詩人的文學成就和生命光彩。
《張亨甫全集》三十三卷,(清)張際亮著。
張際亮(1799—1843),字亨甫,號松寥山人、華胥大夫。福建建寧人。清嘉道年間愛國詩人。
張際亮祖上數代無讀書仕宦之人,其父以經商為業,其母乃乾隆間福建古文家朱仕琇之侄孫女,但于他出生不久便匆匆離世。張際亮十三歲,父親又與世長辭,爾后伯兄來儀繼承父業,始終資助其讀書、科考,張際亮對此感激終身,此即后以“思伯子堂”名其作品集之故。張際亮十二從師讀,十五學詩,十六初應童生試,即取入縣學為生員。二十歲因歲試一等,二十六又取得拔貢第一,先后兩度進鰲峰書院肄業,受業于當時的著名學者陳壽祺,頗受器重。
道光五年(1825),張際亮以拔貢進京朝考,考罷應兩淮鹽運使曾燠之邀赴席,席間嘲諷曾燠言行,次日又投書責之,曾燠“怒,毀之于諸貴人。亨甫以是負‘狂’名”(姚瑩《張亨甫傳》)。張際亮由此便為朝貴所猜忌,久困科場,整整十年,試輒不利。在此期間,張際亮的伯兄去世,家境日窘,張際亮靠諸多師友接濟才勉強度過難關。他還一度被任命為福建通志局分纂,又為河南學政襄校試卷,但均歷時不長。至道光十五年(1835),張際亮方才因改名“亨輔”而“僥幸”中舉。姚瑩《張亨甫傳》載曰:“十五年鄉試,主閩試者途中約:‘張際亮狂士,不可中!’而亨甫已易名亨輔,中式。拆卷見其名,疑欲去之,副考申解而止。及來謁,果際亮也,主試愕然。”然而,此后張際亮竟又三度會試不中,終對仕途絕望,是以一生不仕。張際亮最后一次會試之后,任臺灣兵備道的姚瑩邀其赴臺主講海東書院,張際亮欣然應允,后因颶風阻隔而未能成行。張際亮于生命的最后階段,為姚瑩蒙冤入獄而積極奔走,及至姚瑩冤白出獄,張際亮卻與世長辭,年僅四十五歲。
嘉慶、道光年間,張際亮以轉移詩風的自覺主盟詩壇。前輩如宋湘、黃鋮、潘世恩,同時如姚瑩、潘德輿,稍后如朱庭珍、丘煒萲俱推許之。姚瑩甚至將張際亮與龔自珍、魏源并稱,此似過譽,然就當時對詩壇的影響及推動近代詩風轉變而論,張際亮確有其特殊地位。至“同光體”閩派崛起,其詩壇地位逐漸下降。
《張亨甫全集》(又名《思伯子堂稿》)三十三卷,是研究張際亮生平事跡與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文獻,具有相當高史料價值,為探明張際亮生平行跡提供豐富的線索與印證。張際亮生平雖見于《清史稿》、《清史列傳》、《國朝耆獻類徵》、姚瑩《張亨甫傳》等傳,然僅敘其梗概或要事二三,欲求詳蹤則不可得,張際亮所存詩文正可補之。詩集中,如《田家雜詩》、《村居偶詠》描述庚辰、辛巳年間村居情狀;癸巳《蘭陽》序、《趙北口柳》注、《荏平偶作》注、《除夕》注分別敘述丙戌隨伯兄北上、丁亥四月往易京省伯兄、五月伯兄病中送其歸、同年伯兄歿等事,張際亮對伯兄的篤厚情感充盈其間。辛卯《述感》述庚寅春歸建寧,返福建通志局,《杉關》述同年暮冬入贛;《初六日揭曉后走筆為杰夫書素縑》述甲午九月鄉試報罷北歸,《江行絕句》記十一月赴江蘇,《真州除夕》記除夕泊真州待姚瑩,《真州別石甫刺史》記次年春別姚瑩南歸等等,不一而足。文集所敘亦豐,如《張亨甫全集》文集卷一《先曾祖原若公暨妣黃孺人墓碣》詳述祖上遷居之況,知張氏先祖原籍邵武,后遷至建寧渠村;文集卷四《姊婿鄢太學墓志銘》述及先妣生育子女十六人、于際亮出世六月時離世;文集卷二《馬小眉詩序》曰:“余年十三得桐城方望溪先生文,讀而好之。其后讀劉海惜、姚惜抱二先生所為文詩,則益好之。”又《南來錄自序》云其十五六歲始學為詩,“其始刻意謹嚴,非漢魏晉唐之源流不敢涉,蓋力求與古人似也。其后乃泛濫于晚近諸作者,蓋不甚求似古人。”似可窺見其詩學淵源;文集卷三《上林少穆中丞書》稱,丁亥、戊子間曾受何煥奎四百金之助,而入貲未成,癸巳年八月謁林則徐于蘇州,則徐助其游粵。可以說,張際亮生平蹤跡遍及詩文之中,幾乎能僅僅據此編成簡要年譜矣。
張際亮詩歌多取材于國事民情,展現嘉道年間至鴉片戰爭這一歷史時期民生凋敝的社會風貌與滿目瘡痍的歷史畫卷。張際亮長期游歷,“道途遍歷知民隱”,寫就許多體懷民情之作。道光三年(1823)東南各省大水,災民大量流入閩地,張際亮作《哀流民》:“辛苦湖湘客,飄零異地春。黿鼉驕歲月,雞犬共風塵。道遠思家失,年荒就食貧。東南半漂蕩,何限此流民。”道光十五年(1835)右江大旱,蝗災蔓延,張際亮作《十五日夜宿戈陽筱箬嶺述稿》描述這場災難:“可憐頻歲災,兇年復至此。道旁流離人,半是良家子。骨骨賣為奴,百錢聊救死。”此外《桃源》、《揚州》、《石亭》、《自沂州至郯城夜宿郭外有述》等詩無不體現張際亮對民生疾苦的關懷。
張際亮十分系念國家命運,十八歲初至會城,即有感于壯麗河山,作《閩中感興》四首。其一云:“高城沙鳥逼秋天,襟帶蒼茫島嶼連。霸國江山龍虎地,海邦日月漢唐年。花袍野祭楊梅酒,土舶官輸蛺蝶錢。險要由來兵餉重,豈徒開府為防邊。”由閩中形勢,聯想到其海岸線之綿長、戰略位置之重要等,從中抒發愛國情懷。而且張際亮深謀遠慮、識在機先,于鴉片戰爭之前即已察覺鴉片輸入、黃金外流的嚴重危害,道光九年(1829)作《食肉嘆》云:“粵閩鴉片館日開,十戶九破形死灰。”道光十一年(1831)作《送云麓觀察督糧粵東》曰:“市易多年達島洋,夷酋列肆來朝暮。土來金去芙蓉膏,絲輕帛賤羽毛布。”道光十三年(1833)所作名篇《浴日亭》,以沉雄慷慨之語描繪英國殖民者肆意踐踏中華國土,橫行九州大地之圖景,呼吁清廷務必識破“狡兔”之心,及早決策,厲行禁煙。鴉片戰爭爆發之后,張際亮愈加關注國事,在詩作中極力反對侵略、控訴侵略者暴行,如《日鑄嶺》:“昨日失余姚,大半遭屠戮。”《須懷》其四:“縱火兼淫掠,千家幾口存。可憐天地意,難訴鬼神冤。”張際亮主張堅決抗戰,因此在詩中歌頌愛國英雄、譴責懦弱的清軍將領。如《傳聞(廣)》云:“羊城遙對虎門開,天險仍資上將才。豈意孤軍還撤援,竟言狡敵自飛來。孫恩未縛江關警,韋俊無歸海水哀。眉塢縱焚民怨在,燃臍須傍越王臺。”對畏敵如鼠、對民如虎的清軍將領予以無情的鞭撻。《陳忠憨公死事詩》則以夸張手法盛情歌頌抗英民族英雄陳化成:“平生萬人敵,矯捷縱天骨。搴旗鹿耳風,舞槊鯤身月。身輕一飛鳥,長濤出復沒。踏浪晝行空,揚帆夜搗穴。”張際亮這一時期的許多作品被收入阿英所編《鴉片戰爭文學集》,影響甚大。
張際亮的詩學思想與創作主張在其詩文作品中得到充分體現。張際亮乃嘉道詩壇上的“志士”詩人,提倡“志士之詩”,他在《答潘彥輔書》(《張亨甫全集》文集卷三)中,對“志士之詩”論進行詳述,認為詩人須心系天下,“思乾坤之變,知古今之宜,觀萬物之理,備四時之氣。”雖壯志難酬,身不能遇,其心不可“一日忘天下”,其情不可“一日忤天下”,在此基礎上方能表現出雄豪慷慨之人格,展現“志士之詩”的風范。“志士之詩”的首要特征在于關注現實,此已詳于上述,故張際亮推崇《詩經》,主“風雅”之旨,對乾隆以來詩風頗有批評,其《嶺南后三家詩序》(文集卷二)云:“當乾隆、嘉慶間,詩道稍榛蕪,或以議論考訂為詩,或則輕佻淺鄙,無與于風雅之旨。”張際亮從主張“風雅”,進而強調詩歌“諷譽”功能,以強化詩人對詩歌反映現實之認識,他在《松廖山人詩集自序》、《答姚石甫明府書》等文中,一再申明“諷譽”、“詩教”與“王跡”的關系。“志士之詩”還應是壯志難酬幽憂隱忍發而為詩,如其《賈生》云:“賈生當日實高才,卻宦長沙久不回。天子本談黃老術,功臣何止絳侯猜。過秦有論言誰聽,卻屈無情志自哀。千載龍門留詩筆,一篇傳合楚騷哉。”《北風》云:“慘淡驚沙晦,蒼茫曠野陰。長河奔怒馬,大樹落樓禽。占月憐宵暈,看云愴旅心。蕭蕭雙鬢在,獨任北風侵。”張際亮在對歷史人物的歌詠和自然環境的描寫中抒發憤懣,傾瀉不得志的郁怒。再者,“志士之詩”當是雄豪慷慨人格之寫照。張際亮每每直抒胸臆,高歌“半日豪狂如夢覺,萬山風雨送秋歸。”(《九月十夜晴溪二丈招水榭餞余扇索書即席贈別》)“拔劍還為斫地歌,連宵痛飲故人多。”(《至南豐連日與厚坤仁叔菊士了序集飲話舊感情慨然成詠》)又時常描山范水,借高山奇石、險灘狂潮凸顯詩人雄健兀傲之人格與生命力。
張際亮早期詩作輯為《松寥山人詩初集》十卷,有道光四年(1824)晴雪山房刊本。后又刻有《婁光堂稿》四卷、《南宋詩錄》四卷和《匡廬游草》三種。其余另有若干集,但未付梓。張際亮去世后,其子張誦芬將其遺稿托付于林則徐之子林汝舟,得以保存。咸豐年間,孔慶衢出資將此稿陸續刊刻,經其弟子云誥編次、校正,并據劉存仁《篤舊集》等緝補,收詩二十七卷,共二千六百五十首,文六卷,于同治六年(1867)刻竟。因孔慶衢不知張際亮已自名其稿曰《思伯子堂稿》,遂名為《張亨甫全集》。但此集收詩不全,某些重要的詩作未能收入,且字句頗有訛誤,因張際亮生前最后三年的詩作副稿未留家中,故此部分全缺。張際亮的手定詩稿,則由姚瑩隨身攜帶,后命其子姚睿昌慎為保存。同治八年(1869),刻為《思伯子堂詩集》三十二卷,收詩三千零五十一首,《續修四庫全書》集部第一五二六、一五二七冊據上海圖書館藏清刻本影印。《張亨甫全集》中雖有《思伯子堂詩集》未收者,當系作者手刪,而《張亨甫全集》未收者,則為編刻者所逸。2007年,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思伯子堂詩文集》,王飚校點,此為今人整理張際亮的首部全本,所收詩文較為完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