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紓與儲材館及其福州遺跡
唐 頤
一提起林紓,國人印象中的老先生就是一位大翻譯家,世界名著《茶花女》的翻譯者。確實如此,這位被譽為福建近代史上“三杰”(林則徐、嚴復、林紓)之一的奇人,最大的功績是開創了向國人介紹外國文學之先河。
2015年冬季,我參加省炎黃文化研究會和省作家協會組織的“走進馬尾”采風,了解到,林紓譯著《巴黎茶花女遺事》的誕生地,就在馬尾當年船政局的儲材館,因此馬尾區宣傳部門認為,雖然馬尾區不是林紓的故里,但儲材館卻是林紓被冠為“譯界泰斗”的標志地,很值得抒寫一番。
一
林紓,字琴南,號畏廬,別署冷紅生,清咸豐二年(公元1852年11月8日)生于閩縣蓮塘鄉(今福州城內)。先祖世代為農,祖父棄農從藝,父親棄藝從商,但因所經營的販鹽船觸礁沉沒,傾家蕩產,父親只好背井離鄉往臺灣謀生,將林紓寄養在外祖母家中。家貧子讀書,林紓自小嗜書如命,長輩給的零花錢一文都不舍得花,全用來買書。8歲時,他在墻上畫一具打開蓋的棺木,旁邊站著一個小人,腦袋碩大,兩腿細細,手指棺木,外祖母不知何意,便問林紓。林紓含笑不語,提筆在棺木上題下一行字:“讀書則生,不則入棺。若張座右銘者。”足見從小志向。林紓15歲就“積破書三櫥,讀之都盡。”20歲,已校閱殘欄古籍兩千余卷,滿腹詩書,目空一切,被鄉人視為“狂生”。他光緒八年(公元1882年)考中舉人,但后來7次進京赴考,均名落孫山。科舉失意并未使他消沉,他在福州龍潭精舍任教,白天教書,晚間讀書。此間結識了藏書家李宗言、李宗神兄弟,他們家中藏書三四萬卷皆被林紓讀盡了,就如他自己所言:“一日未嘗去書”。
林紓雖是一介布衣,但學問淵博,文筆尤佳,見識過人,為人耿直,不畏豪強,在福州頗有名氣。1884年中法戰爭爆發,馬江之戰僅半小時,馬尾水師全軍覆沒。林紓萬分悲憤,苦于報國無門,那年殘冬的一天,聞知欽差大臣左宗棠奉旨前來福建督辦軍務,他與好友周長庚披麻帶孝,攔住左欽差的官轎,狀告福建官員何如璋、張佩倫(作家張愛玲祖父)以及一批昏庸畏戰的官員。此舉驚動朝野,也足見林紓的為人與膽識。
1897年2月,繼母親去世后,相濡以沫的妻子病故,兩大不幸,使林紓陷入悲傷憂郁之中,難以自拔。摯友魏瀚此時任職于馬尾船政局,見狀便邀請林紓到馬尾散散心,安排他下榻于船政局的儲材館。
儲材館原乃馬尾船政設立之初用來儲放木料、煤炭、鋼材等建材場所,大規模基本建設結束后改建為招待場所,稱“儲材館”,取“廣儲人才”之意。由于馬尾船政局一直為朝廷直接管轄,主辦大員左宗棠、沈葆楨均為一品官員,規制之高,可謂“來往無白丁”,儲材館便成了船政局的高級招待所。這里與羅星塔毗鄰,靠近閩江,古榕蔽天,晨觀船帆點點,夜聞江濤喧響,是一塊風水寶地。
但優美的環境仍不能愈合林紓心靈的創傷,經魏瀚介紹,林紓結識了船政局學堂的法文教師王壽昌。王壽昌乃清朝第三批留法歸來的學生,講一口流利的法語,他向林紓推薦法國作家小仲馬成名作《茶花女》。也許是《茶花女》傷感的情節讓此時的林紓產生“同是天涯論落人”的共鳴,也許是精通法語的王壽昌用漢語講述故事時啟發了林紓,他們兩人決定合作,王壽昌將《茶花女》逐字逐句口述,林紓用文言文翻譯,經數月努力,完成譯作,更名為《巴黎茶花女遺事》,署名冷紅生,此書由魏瀚出資由福州吳玉田刻印刊行。書出版后,一時“洛陽紙貴”,首版五千冊不及三天即被搶購一空,此后一版再版,風行海內。
世事就是如此詭異,無心插柳柳成蔭。不懂外文的林紓以這種獨特的方式邁上了外國文學翻譯之路,日后還成了蜚聲中外的翻譯家,此現象亦為世界翻譯史所罕見。從此,林紓譯作一發不可收,到70歲才輟筆,20多年間,先后與10余名口譯者合作,翻譯世界10多個國家近百名作家的180多部作品,其中著名作家有法國大小仲馬父子、雨果、巴爾扎克,英國沙士比亞、司各特、狄更斯,俄國托爾斯泰,還有易卜生、塞萬提斯、伊索,等等。林紓古漢語運用自如,又十分勤奮,他在書房門楣上題“磨坊”,喻自己為驢子拖磨,不得偷懶,規定每天必須完成6000字左右譯文,效率高得驚人。年年都有新的譯作出版,最多的一年曾出版16部。20世紀初,商務印書館以“林譯小說叢書”的形式刊發林紓譯作,幾乎每刊發一本新作,都會掀起一陣搶購熱潮。林紓自己大概也沒想到,他的譯作無異于一扇洞開的窗戶,讓晚清的中國人從中窺見了西方色彩斑斕的文化與人生,林紓譯作滋養了新文學整整一代人。魯迅、郭沫若、胡適等就是其中代表,魯迅留日期間,每出一本“林譯小說”,他必買無疑,看完后,還要用硬紙板書面改裝后珍藏起來。郭沫若曾說:“林譯小說”是他最嗜好的一種讀物。胡適曾說“林紓居然用古文翻譯了一百多種長篇小說……古文的運用,自司馬遷以來,從沒有這樣大的成就。”
我們采風的第三天上午,馬尾船政文化管理局的小林陪我去考察儲材館遺址。她告訴我,儲材館毀于抗日戰爭時期的炮火,舊址大約位于現在的實驗小學那一帶。我們驅車經聯安路,到實驗小學大門口下車踏勘,只見一株古榕生長于道路中間,滄桑蒼勁,有如一位忠誠的老門衛,古榕蔥郁的樹蔭之下,有一口花崗石圍欄的四方井。小林說,古井與古榕是如今見證儲材館重要的遺物了,井名“儲材井”,相傳為沈葆楨所鑿,位于儲材館門前,原井壁與井欄為圓形,直徑1.1米,深3.2米,1963年重修后井壁改為方形,現在已成枯井了;那株老榕樹相傳為沈保楨所植,名曰“欽差榕”,有100多歲了。我望著實驗小學綠樹成蔭的校園,整齊氣派的一幢幢粉紅色教學樓,頗上檔次的塑膠操場,突然忍不住笑出聲來,對小林說:“這還是儲材館,只是功能變了,性質還是廣儲人才。”
晚上查閱《馬尾區志—大事記》,記載著:光緒二十三年(公元1897年)夏,林紓與好友船政教習王壽昌寓居船政儲材館,由王壽昌口述,林紓筆錄翻譯小仲馬《巴黎茶花女遺事》,后由魏瀚在福州刊印發行,轟動中國文壇。
那一年僅此一件“大事”。
二
那天,我們佇立馬嬰脰山船政天后宮前,俯看儲材館遺址,展望馬尾船政文化城即將拔地而起的現場,唏噓感嘆一番之后,發現時間尚早,決定驅車前往林紓故居。
林紓故居位于鼓樓區水部街道蓮宅社區,馬尾前去半個小時車程。但遺憾的是,林紓故居尚在修繕中,閉門謝客。我們敲開大門,一位60多歲的依伯聽說來意后,破例讓我們進屋。老人家告訴我們,因為白蟻侵蝕木屋的緣故,區文物部門斥資50萬元維修,已經完工,現在籌備布展,爭取春節前對外開放。老人家還打開一個紙箱,讓我們眼觀手不動地欣賞一下林紓10多種版本的譯作。他遞我一份修繕前的故居簡介,讓我讀罷頗為吃驚:這里保存著珍貴的老照片100多張,珍藏的林紓字畫60余幅,珍稀的“林譯”原版和林紓著作100多本,罕見的文物6件。這些珍貴的文物與資料大都是林紓的后人提供的。我想,重新布展的內容應該更加豐富,到時一定要來一睹為快。
林紓故居始建于清末,占地面積500平方米,建筑面積360平方米,是一座穿斗式木構架,雙坡頂,四面圍墻的榕城傳統民宅,由石框門、前廊、插屏、天井、披榭、廳堂、廂房等組成,布局用料雖談不上堂皇氣派,但也處處透出精致與殷實。門口石碑上刻著福州市郊區人民政府1992年12月公布為第二批區級文物保護單位。2004年劃歸于鼓樓區管轄,2005年正式對外開放,2006年被福州市評定為愛國主義教育基地。
雖然沒能看到陳列的文物和資料,但老宅大廳木柱上鐫刻著林紓手書的楹聯,前廊壁上懸掛著林紓的繪畫與書寫的詩詞復制品,已讓人對這位大翻譯家的博學多才窺一斑而見全豹。
十分有趣的是,林紓最看重自己的古文學問,不樂意人家稱他為“譯才”或“譯界泰斗”,所以當康有為贈詩稱贊他的譯著,沒有談及他的古文,老人家很是不滿,說康有為“舍本逐末”。林紓確實精通古文,1900年,他到北京任五城中學國文教員,所作古文,為桐城派大師吳汝綸所推重。他選編的《中學國文讀本》,從周朝至清朝,分10卷出版,被當時的教育界認可。他一生著述的文論、散文、詩詞、劇本、小說、傳奇、隨筆、講義集,等等枚不勝舉,名副其實“著作等身”。
林紓對繪畫有很深的造詣,尤其到了晚年,乃藝術生涯鼎盛時期,此時新文化運動席卷全國,他被認為是反對新文化運動的主將。林紓面對鋪天蓋地的非議與責難,落寞與無所適從,只能閉門謝世,專意繪畫,寫下“老來賣畫長安市,笑罵由他我自聾”的自嘲之句,但卻留下豐富的繪畫精品。1925年商務印書館刋印《畏廬遺墨》,主要收集了林紓晚年的山水畫作。另有畫學著作《春覺齋論畫》行世。
三
縱觀林紓一生,辦學從教是他主要職業。他先后執教于福州龍潭精舍、杭州東城講舍、北京五城中學、金臺書院、正志學校、京師大學堂和國立北京大學,兼職于高等實業實學堂和旅京閩學會,并講學于北京孔學會、文學講習會等,可謂桃李滿天下。他的講課教學水平極高,很受學子們歡迎。他編寫的煌煌十大本的《中學國文讀本》受到當時教育界普遍認可,還留下許多讀本與講義,如《淺深道進國文讀本》《選許古文辭類纂》《左傳擷華》《莊子淺說》《修身講義》《論文講義》《文法講義》,等等,奠定了林紓在中國近代教育史上的地位。
林紓在福建教育史上更是寫下光輝一頁。1896年,林紓與當時回閩奔喪的郵傳部尚書陳壁、農工商部員外郎力鈞、奉天河北道孫葆縉等舊友合作,利用他的位于閩江邊、住了15年的蒼霞舊居,創辦“蒼霞精舍”。這是與舊私塾完全不同的一所新式學堂,教學內容除漢文外,增設了數學、英文、歷史、地理、時務等新課程。林紓任漢文總教習,給學生講授《毛詩》《史記》等課程。這在戊戌變法之前的中國,無疑是駭世驚俗之舉,它不僅對福建,乃至對全國教育體制的改革,都起到了啟蒙和推動作用。林紓曾寫過一篇著名散文《蒼霞精舍后軒記》,描述蒼霞精舍的地理環境,創立由來,教學體制,以及對先母亡妻及舊物的懷念,真摯濃烈情感躍然紙上。這也是林紓和友人創辦蒼霞精舍至今留下的唯一的珍貴史料。
1898年,因蒼霞精舍增設學科,校舍不夠使用,遷址于道山路烏石山蒙泉山館,更名“中西學堂”。1907年又遷址華林坊越山書院舊址,再更名為“蒼霞中學堂”。1909年改建為福建官立中等工業學堂,1938年改名為福建省立高級工業學校。此后幾經多次變遷,演變為今日的福建工程學院。
經過120多年的變遷,從僅有幾位教師、幾十名學生的蒼霞精舍,發展到現在有1000多名教職員工,20000多名學生的福建省高等學院。令人嘆為觀止的是,林紓當年提出的“真誠勤勇”的校訓,至今仍在沿用。2010年5月底,福建工程學院舉辦了一場以紀念林紓為中心的文化活動,冠名:林紓文化節。2012年,為紀念林紓誕辰160周年,福建工程學院在校園內豎立了林紓雕像,設立了“林紓文化研究基金會”,出版了《林紓研究專刋》和《林紓畫冊》。
2015年6月16日東南網報道:近日,福建工程學院已證實,福州江濱西大道130號歷史建筑,就是一度被認為已消失的學院前身“蒼霞精舍”舊址。臺江區政府已對這座古厝進行保護,下一步將和多家單位,共同把這棟林紓故居及“蒼霞精舍”復原建成一處歷史文化景點。據悉,“蒼霞精舍”的身份揭露,歸功于2014年10月福建工程學院舉辦召開的“林紓研究國際學術研討會”的成果。
林紓曾在《蒼霞精舍后軒記》中感嘆“前后二年,此軒景物已再變矣。”他老人家在九泉之下可能也沒想到,140余年的光陰,白駒過隙,物是人非,而他那座老厝與校舍,還居然無恙。
四
晚年的林紓身居京城筆耕不輟,老而彌勤,留與后世不泛珍貴的的畫作與著作。越到晚年,他越是甘于以清朝遺民自居,每年清明都去拜謁清陵,連續11年,皆自撰詩文,寄托哀思,直到年老力衰,不勝跋涉才作罷。1924年8月28日,即去世前40天,仍仰枕作絕筆:“清舉人林紓于甲子_月_日死……”10月9日,林紓溘然長逝,享年72歲,1925年運柩回鄉,安葬于福州新店過溪村白鴿籠山上。
林紓墓地是他自己選的,也許是老先生深諳風水學,這一片山地后來就被辟為福州三山陵園。1983年林紓墓被公布為福州市級文物保護單位,1991年又升格為福建省第三批省級文物保護單位。林紓墓坐北朝南,坐落于一座山坡上,前些年修繕時墓前壘起高高的花崗巖石墻,石欄桿環圍一個大坪,兩旁石臺階可拾級而上,石墻中間鐫刻4個貼金大字:“譯壇泰斗”,遠眺之十分氣派。墳墓倒是古拙簡樸,寬深皆10多米,三合土夯筑,屬福州地區傳統的如意形大墓,封土隆起,有如覆釜。墓前立一塊花崗巖碑,碑文楷書:“清蓮塘林畏廬先生之墓”,落款“長樂高鳴岐拜題”。墓柱隸書對聯:“著述儻沾東越傳,功名早淡北山文。”
對聯也是林紓自撰的,“儻”通“倘”,“東越”即福建;“北山文”指《歷代文選》或《古文觀止》中選錄的孔稚圭《北山移文》,該文描述諷刺了歷史上以隱居為求仕捷徑的封建文人。對聯意為:我一生著述或許可以沾光被列入福建文史中;我早已淡泊功名該不會受到《北山移文》那樣的批評吧。
林紓對自己蓋棺論定很低調。
(本文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