圃庵琴聲與昨日的世界
李 華
2022年1月15日傍晚,坐十分鐘一班的輪渡上鼓浪嶼,穿過幽巷,爬上算不得路的石階,高高低低,一直行到雞母山上。天色已向晚,路盡頭空無人煙,靜立著一所別墅小院:雞山路16號,殷承宗宅。
這所宅院又稱圃庵,比殷承宗更早出生,建于1924年,名字源于殷父殷雪圃。
廈門一代代學鋼琴的小朋友,總是被老師帶來參觀這個院子。其實這些年居住此處的多是哥哥殷承典,殷承宗長居美國,疫情以來更是兩年多未歸,這次從紐約到廈門,足足用了四天。
但也因為疫情,讓他更久地停留在故鄉老宅,便給了我們在圃庵聽殷承宗鋼琴獨奏會的難得機緣。
圃庵設計者是殷承宗同父異母的長兄、留美學建筑的殷祖澤,據說建造時就地取材,用基地上開采出來的花崗巖條石砌墻。外觀看上去融合了閩南石鄉的個性與西歐法式韻味,與島上華洋融合的文化有著內在一致性。
院門原是通透的柵門,或許前來窺探的人太多了,為了隱私,添加了鋼板,變成現在無法透視的厚實鐵門。
離音樂會入場還有一個小時,我們在外面停留片刻,細細地看被繁花與楊桃樹密密簇擁的院門圍墻,月亮在上面顯出淡淡的輪廓。
沒有游客。好安靜啊。
仿佛能呼吸到一百年前鼓浪嶼的空氣。
一
113年前,殷承宗的三姑殷碧霞,用英文向新馬一帶的人介紹小島鼓浪嶼:
這里的住家很舒適。其中一些是中國式的,只有一層高。現在這個美麗的小島為很多人所喜愛,也變得擁擠了,人們不得不興建兩層高的樓房。
道路非常陡和窄。島上沒有馬車和汽車,但有著非常舒服和安全的轎子……
島上少有強盜和小偷,甚至在黑暗處也能安全行走。道路干凈整潔,維護得很好……
這里有為男孩和女孩而設立的好學校……學生接受中英文教育。
協和教堂一星期開放兩次,以英文做禮拜,因為它的成員都住在附近,所以當教堂鐘聲響起的時候,整個街區的人都能聽到。
島上的居民來自不同的地方……大部分的居民是商人……下午的時候,歐洲人和日本人會在島上散步。無論年輕人還是老年人都喜歡到海邊去,那兒的景色真是很壯觀。
我們過海港的時候通常乘坐一個人搖的舢板,船身是用絢麗的色彩畫的,這是在中國或是海峽殖民地可以找到的最舒服和干凈的舢板了。
鼓浪嶼道路依著山形而建,高低起伏、蜿蜒曲折、盡可能不破壞自然景觀,這一特色早在19世紀末已經完成,是英德領事組織成立的“鼓浪嶼道路墓地基金委員會”負責籌款建設的。
——殷碧霞寫作此文時,與新加坡人林文慶成婚不久,而林文慶在鼓浪嶼筆架山上的確建了一座二層別墅。她隨丈夫赴新加坡,對故土的眷戀溢于筆端。
鼓浪嶼老照片
當然,這時候殷承宗還未出生。在她所說的鼓浪嶼學校之一,基督教辦的尋源書院里,牧師兒子林語堂正在讀中學。鼓浪嶼的音樂氛圍,林語堂到了八十歲仍記憶猶新:
我對西洋音樂著實著了迷。我是受了美國校長畢牧師夫人(Mrs.Pitcher)的影響。她是一位端莊淑雅的英國女士,她說話的溫柔悅耳、抑揚頓挫,我兩耳聽來,不啻音樂之美。傳教士女士們的高音合唱,在我這個中國人的耳朵聽來,真是印象深刻,畢生難忘。(林語堂《八十自述》)
與音樂分不開的是鼓浪嶼西洋生活方式:
我與西洋生活初次的接觸是在廈門……他們的銅樂隊真是悅耳可聽。在鼓浪嶼有一個運動場,場內綠草如茵,其美為我們所從未看過的。每有戰艦入口,其銅樂隊即被邀在此場中演奏,而外國的女士和君子——我希望他們確是君子——即在場中拍網球,而且喝茶和吃冰淇淋,而其中國細崽衣服之講究潔凈遠勝于多數的中國人。(《林語堂自傳》)
俱樂部若有舞會,我們尋源書院的學生常常立在窗外,看里面男男女女穿著晚禮服,在大庭廣眾之中互相擁抱,吶喊,那種令人難以相信的人間奇觀,真是使人瞠目吃驚。(《八十自述》)
十幾歲少年由此生出了“游歷世界,到世界最偏僻的地方去觀察人生,再到最繁榮的都城去拜見文人騷客”(林太乙《林語堂傳》)的野心,這才有后來“腳踏中西文化”、深諳人生趣味的文學大師林語堂。他娶了鼓浪嶼富商廖家女兒廖翠鳳,如今漳州路44號,還留著他們的婚房。
19世紀20年代至19世紀30年代是鼓浪嶼黃金時期。受世界經濟危機波及,大量東南亞僑民回流,這一時期島上由華僑建造的住宅有1200余棟,電話通信、電燈電力、自來水等基礎設施建設,也在此時達到了全國最先進水平。和香港中環上環華洋分隔的居住形態不同,鼓浪嶼歸國華僑多是精英,地位不低,很有話語權,生活方式也已經國際化,因此彈丸之地,華洋雜處,文化融合,更趨于國際社區的理想生活。
19世紀30年代初,小說家王魯彥筆下的鼓浪嶼已經是“中國首富區域”,有“光滑的清潔幽靜的馬路,馬路上沒有任何種類的車,這里的房子幾乎全是高大美麗的洋房”,這里的學生“高大結實,皮膚發著棕色的光”,而且有“很好的德性”,包括“誠摯的態度、坦白的胸懷、慷慨的心腸”,以及文明的說話方式。教會外國人用羅馬字拼本地音,使得鼓浪嶼男女老幼似乎都認字,都能讀《圣經》。他說,鼓浪嶼完全是“中國以外的世界”。
而在作家施蟄存眼里,抗戰時期的鼓浪嶼像小型香港。
這就是殷承宗出生前的鼓浪嶼。它只有1.7平方公里,卻一點也不“小”,一百年前偏隅此島的人,始終看得見世界。媒體報道總是從他九歲在鼓浪嶼上開鋼琴獨奏會寫起,驚嘆大師的早慧與天賦,但以歷史眼光看,1941年殷承宗出生時,鼓浪嶼早已敞開懷抱迎接最高級的古典音樂。
二
殷家子弟與音樂結緣有著必然性,殷承宗哥哥、曾任廈門音樂學院副校長的殷承典這樣回顧:小時候大姐的練琴聲,教堂的唱詩班、鼓浪嶼上的家庭音樂會,都在我的記憶里留下了永恒的聲音。島上淳樸的民風,基督教的家庭背景,使得我對音樂有一種天然的親和力。
殷承宗姑丈林文慶——陳嘉庚先生稱“南洋數百萬華僑中,而能通西洋物質之科學,兼具中國文化之精神者,當首推林文慶博士”,應嘉庚先生邀請,林文慶于1921起任廈門大學校長,服務長達17年。后來殷碧霞與林文慶夫婦倆再回新加坡定居,將一臺鋼琴和不少名貴唱片寄存于殷宅,那時殷承宗三歲,很喜歡坐在旁邊聽姐姐在這臺鋼琴上彈奏。
大姐殷彩戀,曾赴美國學習聲樂,是20世紀20年代中國少數能灌制獨唱唱片的歌唱家,也是殷家第一個受西洋音樂系統訓練的人。長房的殷祖澤雖然學建筑,卻是男低音歌手,殷祖瀾學工科,又是業余男高音歌手。殷承宗弟弟殷承基畢業于上海音樂學院,是我國著名男中音歌唱家。
然而殷家子弟的音樂故事,最觸動我的還是殷承典。
他原是鼓浪嶼島上廈門二中的生物老師,在20世紀五六十年代負責組織學生開展養兔實踐——本來是一個懷音樂夢想而不遇的故事,可殷校長不是這樣演繹,他創編了文藝節目《養兔舞》的所有配樂,供師生們放松娛樂。當了生物老師大約十年后,大家認為他教音樂比教生物更加合適,遂轉為音樂老師,后來參與創辦了廈門音樂學校。在這位老校長的晚年回憶中,每一個與音樂相關的時刻都是快樂有意義的,比如他負責學校的敲鐘,敲出的鐘音色最美;學校升旗的國歌是他親自彈鋼琴演奏的,以最適合小學生演唱的旋律錄制;音樂學校設施不全,他帶孩子們來圃庵,欣賞《胡桃夾子》《天鵝湖》等世界名曲……
他沒有成為世界級演奏家,沒有家喻戶曉,可他教過的音樂豐富了無數學生的人生。一位學生說:我們讀初中的年代,別人音樂課唱《東方紅》,而我們唱的是英文歌。一個月前殷校長剛剛過世,已屆中年的學生用《Auld Lang Syne》為他送行,寫道:《Auld Lang Syne》原為一首蘇格蘭民歌,它更廣為人知的中文名是《友誼地久天長》,上世紀80年代中期,殷承典老師在二中操場西邊那座小房子教唱這首歌的時候,說歌名如果直譯過來,就是“過去的好時光”。
因為有殷承典這樣的人,鼓浪嶼對音樂的擁抱不僅僅屬于專業歌手、演奏家,也是平民的、日常的。它像一股涓涓潛流,雖不為外界所熟知,卻悄然滋養了一代又一代人。七零后鼓浪嶼當地人瑪特告訴我,哪怕到了他成長的八九十年代,他的隔壁還住著鋼琴家洪昶的父親洪永明。那是另一個音樂世家的故事:
——洪家的音樂淵源于洪永明姐姐洪寶珍。她原是毓德女中的音樂老師,嫁給印尼糖王、鼓浪嶼首富黃奕住五子黃鼎銘,鋼琴家許斐平、許斐星的母親張秀巒就是當年洪寶珍的學生,而張秀巒又成了兒子們的音樂啟蒙老師……
——洪永明受姐姐影響,熱愛音樂,1934年離開廈大會計系赴日學鋼琴,后來在武漢歌舞劇團擔任鋼琴演奏,1975年退休回到鼓浪嶼繼續教授鋼琴。
——洪昶小學畢業就與許斐星等人同時考進中央音樂學院附中,師從劉培蔭、周廣仁教授,并作為尖子生破例提前轉入大學學琴。1963年殷承宗從蘇聯回國,特意將洪昶轉到自己身邊,給他開小灶。中央音樂學院每一屆只有最好的學生才能開個人畢業演奏會,那一屆是洪昶……但隨后不久“文革”開始,洪昶被關在牢里十幾年,出獄后才逐漸恢復彈琴。1981年洪昶隨妻子定居香港,他的琴聲終在香港得到認可與安頓。
瑪特曾經有大把機會可以跟隨洪永明學習鋼琴,可是沒有珍惜,等他長大成了古典音樂愛好者,以出版古典唱片、銷售節拍器為業內熟知,在國內古典樂迷圈小有盛名,一切已經追悔莫及。瑪特說,小時候鼓浪嶼人鄰里相聚,在誰家里聽聽唱片,有人興起彈奏一曲,都是再正常不過的事,像閩南人泡茶聊天一樣家常,哪里要穿什么正裝。所謂“家庭音樂會”,那都是后來人總結命名的。
三
但這一晚,我們還是欣然穿上正裝,來參加圃庵的音樂會——大師已至耄耋之年,在家中重開音樂會,這場活動及儀式感,不僅僅是為了音樂,更表達了對老時光的敬意和追慕。
踏入殷宅,墻上照片時刻提醒我們大師極不尋常的人生軌跡。
為《紅燈記》伴奏的照片讓人想起殷承宗為鋼琴“撞出”的一條路。
“文革”初始出現“破四舊”“砸爛鋼琴”的狂潮,為了證明鋼琴也能“洋為中用”,1967年5月,他利用紀念毛澤東延安文藝座談會講話發表二十五周年的機會,和幾個朋友自發把一臺立式鋼琴搬到天安門廣場,彈奏群眾熟悉的歌曲,還讓觀眾隨意點奏,從流行的“語錄歌”到京劇《沙家浜》,反響很熱烈。受此啟發,他又創作了鋼琴伴唱《紅燈記》,轟動全國,得到毛主席等中央首長的認可與接見。
這晚的曲目由大師親自安排,上半場是德彪西《月光》,勃拉姆斯《第三鋼琴奏鳴曲》,下半場是舒曼《夢幻曲》、舒伯特《第21鋼琴奏鳴曲D960》,又應邀加演《翻身的日子》。
琴音走過了靜謐、革命、激情、童年,回顧一生的急風驟雨,“一個孤獨落魄的靈魂正用音樂來撫慰世間的一切”,這是他提供的舒伯特D960的解說。
坐在這間客廳,看見了一個世紀的風云。鼓浪嶼“中國首富”、國際化、多元文化交融的榮光早已作古,作為幾乎被游客踩沉的世界文化遺產之地,也在近兩年疫情里復歸冷清。這短暫的安寧是樂曲的終章,抑或是未來再啟航的間歇?
81歲大師的琴聲在時間里游蕩,令我讀懂了茨威格在《昨日的世界》里的嘆息:
從我開始長出胡須到胡須開始灰白,短短半個世紀之內所發生的急劇變遷,大大超過平常十代人的時間……
有多少事對我來說還是不言而喻的現實,對他們來說卻已成為歷史或者不可思議……因為在我們今天和我們的昨天與前天之間的一切橋梁都已經拆毀。
殷成宗在大江南北巡演時的鋼琴
我們這代人最大限度飽嘗了以往歷史有節制分落到一個國家、一個世紀的一切。以往,充其量是這一代人經歷了革命,下一代人遇到暴亂,第三代人碰到戰爭,第四代人嘗到了饑餒,第五代人遭到了國家經濟的崩潰——況且,總有一些幸運的國家,幸運的幾代人,根本什么都沒碰上。
總之,在我們之前,作為整體的人類,既沒有露出過像我們所見到的那種惡魔般的猙獰面目,也沒有建樹過那種好像是神明創造的業績。
(本文原載于《炎黃縱橫》2024年第5期,作者為香港中文大學歷史學博士)
參考文獻:
[1]呂寧等:《鼓浪嶼價值體系研究》,《中國文化遺產》2017年第4期。
[2]陳丹羲:《鼓浪嶼鋼琴文化的符號化及其意義辨析》,《中國音樂學(季刊)》2012年第2期。
[3]niaocu:《Auld Lang Syna——紀念殷先兼談“鼓浪嶼人”》,載于微信公眾號“貓鼠的地洞”,2021年12月27日。
[4]殷承典:《用音樂留住島之“魂”——我與音樂結緣一生》,載于微信公眾號“廈門市音樂學校”,2021年12月14日。
[5]朱水涌主編:《名家筆下的鼓浪嶼》,電子工業出版社2011年版。
[6]徐家寧主編:《大航海時代與鼓浪嶼:西洋古文獻及影像精選》,文物出版社2013年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