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億及其西昆體
少木森
一
要寫浦城的古人楊億,自然就聯想到兩個人——江淹和葉紹翁,因為他們和楊億一樣,是中國古代文學史上很值得一說的人物。浦城,這么一個不大的山區縣,竟然出了這么三個已經被說了千百年、如今還會被經常說起的文學名人,浦城文化的深厚,可見一斑。
江淹早于楊億,是南北朝時期的文學大家,善辭賦和駢文,他并不是浦城人,而是濟陽考城(今河南民權)人,但他被貶到浦城(當時叫建州吳興縣)當縣令。相傳,有一天,江淹漫步浦城郊外,歇宿在一小山上。睡夢中,見神人授他一支閃著五彩的神筆,自此文思如涌,成了一代文章魁首。于是,他給浦城留下一座山,叫夢筆山,給華夏文化留下一個成語——“夢筆生花”。后來,這個江淹官越當越大了,日子越來越富貴安逸了,文章卻越寫越不怎么樣了。于是,又有了《詩品》所謂郭璞(晉代文學家)夢中向江淹索還彩筆之說,于是,華夏文化里又多了一個成語——“江郎才盡”。這兩個家喻戶曉的成語和那一座綠意蔥蘢的夢筆山,千百年來始終是浦城縣域內熠熠生輝的文化亮點。
葉紹翁晚于楊億,是南宋中期詩人。據考證,他祖籍浦城富嶺,本姓李,后過繼給“與浦城相鄰,只一花橋相隔”的浙江龍泉的葉氏家族,改姓葉。如今浦城富嶺殿下村(即為原來的李家村)已發現了葉紹翁祖母的墓志銘。葉紹翁長期隱居錢塘西湖之濱,與真德秀(浦城籍南宋大儒)交往甚密,與葛天民(南宋著名詩人)互相酬唱,是著名的江湖派詩人。他的詩以七言絕句最佳,其中《游園不值》千古傳頌:“應憐屐齒印蒼苔,小扣柴扉久不開。春色滿園關不住,一枝紅杏出墻來。”這首詩,不僅進入如今的小學教材,家喻戶曉,而且就如《紅樓夢》衍生出不少“大觀園”旅游景點一樣,這一首詩也在不少地方,衍生出了詩意盎然的“杏園”,具有獨特的文化價值。哪一天浦城出現一座春色滿園的“杏園”,當算是這葉紹翁“紅杏文化”的名至實歸吧?
二
上節的話題只算是一個聯想。此次到浦城,我的具體任務是寫北宋初期西昆體詩歌的領袖楊億,還是多說說楊億吧!
楊億也是浦城人,民間有不少關于楊億是神童的傳說,比如說他生而能言,7歲能寫文章,能與大人對答如流,并能巧對對聯,11歲時曾經被官府找去試寫詩,下筆立成,等等。開始,我以為這一些只是民間傳說,這次讀到《宋史·楊億傳》這樣記載:“楊億,字大年,建州浦城人。祖文逸,南唐玉山令。億將生,文逸夢一道士,自稱懷玉山人來謁。未幾,億生,有毛被體,長尺余,經月乃落。能言,母以小經口授,隨即成誦。七歲,能屬文,對客談論,有老成風。雍熙初,年十一,太宗聞其名,詔江南轉運使張去華就試詞藝,送闕下。連三日得對,試詩賦五篇,下筆立成。”歷史典籍里都這么記載,想來楊億是個神童,大致不謬!這《宋史》里還說,宋太宗一高興,叫人又把楊億送到宰相辦公的中書省,讓楊億再賦詩一首,宰相大為驚異,便上書慶賀皇帝發現了“神童”。這樣一來,小小年紀的楊億受到了朝廷的充分重視,皇帝特別頒詔勉勵,并當卻授予這孩子“秘書省正字”的官職。查《宋史·太宗本紀》,確有“雍熙元年十一月癸酉,以浦城縣童子楊億為秘書省正字”的記載。而雍熙元年應是公元984年,從楊億年譜看,他生于974年,雍熙元年他周歲也就10歲呀,這大宋皇帝用起童工啦!我們的古人,就這么可敬可愛,愛才惜才,總是可以突破常規,10歲的孩子居然可以“特賜袍笏”、起用為官啊!而且宋太宗對楊億還特別進行了人性化處理,在他15歲喪父,守孝丁憂期滿后(即《宋史·楊億傳》所謂“俄丁外艱,服除”),讓他會同叔祖父楊徽之“知許州”。(即《宋史·楊億傳》所謂“會從祖徽之知許州,億往依焉。”)古人對人才用心如此,不免讓今天的我們感慨與深思呀!
17歲時,楊億到了河南許州。那時候,他一邊幫叔祖父楊徽之參政理政,一邊發奮勤學,深得叔祖父的疼愛和看好,叔祖父勉勵楊億說:“興吾門者在汝矣。”19歲時,楊億到京城述職并呈獻所著詩文30篇,大受宋太宗與群臣的贊賞,被任命為太常寺奉禮郎,正式獨立為官了,而且是京官,頗受同僚的羨妒。隨后不久,又向皇帝獻上《二京賦》,極對宋太宗的胃口,便命楊億參加翰林院考試,賜進士及第,并擢升他為光祿寺丞,當年皇宮舉行賞花會,宋太宗特召楊億進宮,在皇帝座側吟詩作賦。可見,楊億已經成了太宗皇帝的近臣,但太宗皇帝覺得還不夠近,后又頒旨任命楊億為直集賢院學士,以便隨時召見,唱和酬答。
就由于楊億備受太宗皇帝欣賞,宋至道三年(997年)太宗皇帝病逝,繼位的宋真宗趙恒便任楊億為左正言,讓他參與編纂《太宗實錄》,兩年后成書,全書80卷,楊億獨自起草了56卷,沒有辜負真宗皇帝對他的期望。其實,宋真宗也一直十分器重楊億,他在繼位前以太子身份兼任開封府尹時,就曾特別選用楊徽之做助手,讓他任開封府判官,而那時候楊徽之年事已高,當時皇太子及開封府的重要文件實際上也就多由楊億來起草了。宋真宗可不是“只要馬兒跑,不讓馬吃草”的人,在楊億完成了《太宗實錄》之后,雖然覺得楊億在自己的身邊,可以免除自己“制文的煩惱”,他還是“因億老母思念故土”,讓楊億靠近家鄉做官,出任知處州(今浙江麗水)一職。不過,楊億一走,宋真宗又覺得身邊缺了什么,很快又下令把楊億調回京都,任左司諫、知制誥,并主持國史館。后來,又考慮到楊億家境清貧,便加委了他“知通政司兼門下封駁事”,讓他可以多得一份薪俸。哈,這個真宗皇帝的確很人性化,很可愛呀!其實,不僅宋真宗一位皇帝是人性化的,可以這樣說,宋朝的數任皇帝在中國歷史上都是較為人性化的皇帝,自宋太祖趙匡胤之后至少有五代皇帝沒有對功臣和文人大開殺戒,文人少有因文獲罪的,直到北宋第六代皇帝宋神宗的熙寧年間出了蘇軾的“烏臺詩案”之后,才步入了對詩對文化戕害的歷史時代。而且類似楊億的老母親思念家鄉,就放楊億外任到家鄉附近,以及因為楊億家境清貧就讓他多做一份“職業”、多拿一份“薪金”的事,在宋朝的史書也是不少見的,難怪宋朝初期開創了較長時期的文治盛世。
此其后,楊億一直被宋真宗視為重要的文臣,在楊億34歲時,命他與王欽若負責編纂“歷代君臣事跡”,第二年,又任命楊億為翰林學士,讓他專心編書,“其序次體例,皆億所定,群僚分撰篇序,詔經億竄定之。”此書歷9年而編成,名為《冊府元龜》,浩浩1000卷,為宋初重要的資治文獻。當然,楊億的最大貢獻,并不是編出了這部浩繁的“資治文獻”,而是他在編《冊府元龜》一書其間,還自撰成了《武夷新集》20卷,并編成了《西昆酬唱集》,集中的詩篇,推崇用典,講究辭藻,嚴于音律,當時被稱為“西昆體”,風靡一時,并影響了宋初文壇幾十年。文化活動,或許就常這樣——“無心插柳柳成蔭”啊!
《宋史》說,楊億性格“剛介寡合”“不肯迎合”,因此招致王欽若、陳彭年等同僚的嫉妒與排擠,影響了宋真宗對他的進一步擢拔重用。其實,這只是表象,更深層次的原因在于,宋真宗算是倚重楊億的,楊億卻從不無原則地迎合皇帝,經常在皇帝面前堅持己見,皇帝面上不說,心里已經不爽,不可能給更高更重要的位子了。后來,宋真宗一心要立出身貧寒的德妃劉氏為皇后,朝中大臣反對,于是,真宗想到了楊億,派人命楊億起草冊文,對這事頗有微詞的楊億卻不肯奉詔,丁謂勸他說:“起草這樣的文告,何愁富貴啊!”楊億回答說:“如此富貴,亦非所愿也。”真宗沒辦法,只好找其他人起草。從此楊億被宋真宗冷落了,一度被貶任外職去了。但宋真宗的確是一位愛文才的皇帝,他很快還是把楊億弄回了京城,讓他一邊當官,一邊繼續“西昆酬唱”,繁榮宋朝的文學事業。
天禧四年(1020年),宋真宗病重,宰相寇準等人反對皇后干預朝政,向皇帝建議由皇太子監國,并密令楊億起草詔書,準備實施。但事機泄露,寇準的政敵丁謂、曹利用等聯合劉皇后,先下手將寇準及其支持者貶的貶,殺的殺,牽連了不少人。楊億因詩名,以及宋真宗的關愛,而沒有受到直接的迫害,只是他平日體質就差,終于在這一年的十二月憂懼而逝,享年僅47歲。一代詩宗,英年早逝,讓人欷歔不已。
三
說楊億,肯定要說西昆體詩歌。我們知道宋朝詞壇有非常著名的豪放派與婉約派的長期并存,又相互輝映的局面,使得整個宋詞的天空顯得那么絢爛。事實上,宋時詩壇不止是豪放與婉約的爭鳴,宋初詩壇上,楊億為代表的西昆體,就與學習白居易為宗旨的白體(代表人物王禹),以及學習賈島、姚合為主的晚唐體(代表人物林逋),并成爭鳴之勢。不過,西昆體是宋初詩壇上聲勢最盛的一個詩歌流派,其以李商隱為楷模的詩歌風尚主宰了宋初整個詩壇。
當代研究者中,有人把西昆體直接叫做“宋時的‘歌德’文學”,也有說是“宋時的貴族文學”。其實,這說法不夠準確。可以這樣說,西昆體詩雖孕育于宋初館閣唱和之風,但不能說是貴族文學,其代表人物楊億風骨清亮,具有獨立于皇權的人格意識,在他身上顯示了宋代士人典型的氣質人品;西昆體與白體,不僅爭鳴,而且相互滲透、并行發展,故它實際上是李義山體、白樂天體、唐彥謙體混合的產物,一方面重視知識積累和文化素養,符合宋代文化的內轉趨勢,另一方面使白詩和晚唐詩的諷喻精神在館閣唱和這一特定創作機遇中得到了傳承;楊億詠史詩的規諷之意,以及他的詠物、詠懷詩中的個人感懷,如《始皇》《漢宣》等詩,可稱盛世哀音。因此說,楊億為首的西昆體不僅僅是對晚唐詩風的“簡單復歸”,它為真正的“宋調”的成立也作出了一定的貢獻;雖然它沒有能在唐詩之外開辟新的境界,但是相對平直淺陋的五代詩風而言,它整飾、典麗、深密的詩風畢竟意味著藝術上的進步。只是,西昆體學習了李商隱的“用典刺世”的技法,而且有過之而無不及,于是,有“意旨常顯得語焉不詳,絕不說破”的典型特點,有些詩就變得比李商隱的詩更晦澀難懂。這一點,也影響了西昆體的進一步發展,并一直為后人所詬病。楊億的《因人話建溪舊居》,就是西昆體很具代表性的一首:
聽話吾廬憶翠微,石層懸瀑濺巖扉。
風和林籟披襟久,月射溪光擊浪歸。
露畹荒涼迷草帶,雨墻陰濕長苔衣。
終年已結南枝戀,更羨高鴻避弋飛。
南宋大儒朱熹評之為:“巧中猶有混成的意思,便巧得來不覺。”(《朱子語類》卷一百三十九)的確一語中的,十分精當。楊億的詩總是這樣精巧雕琢,但雕琢的痕跡又常被巧妙地掩過,這是大家的風范呀,千古讓人欽嘆!自然,西昆體突出的毛病也在這里,雕琢過度,用典過多,太重形式,以致一些詩顯得內容空洞,又難于讀懂,影響了詩的表現力和親和力。
史書都說,楊億是一個正直耿介,又相對嚴肅、不善開玩笑的人。有一次甚至就因為皇帝跟他開個小玩笑,他差點辭官不做了。那是一次他替真宗起草答契丹書時,有一句“鄰壤交歡”,真宗在“壤”字旁注了“朽壤”“鼠壤”“糞壤”等字和他開玩笑,哪知楊億脾氣上來了,馬上改為“鄰境”,第二天一早就以不稱職為由,提出辭職,真宗尷尬地對身邊的近臣說:“楊億這人不通商量,真有氣性。”在我的想象里,這樣的人寫詩多用典,始終一股子的書卷氣,似乎是自然的事。然而,細讀楊億的詩,其實,也有氣息清新,真正渾然天成的作品,如他寫家鄉浦城的《贈別》:
夢筆山前君別我,下沙橋下我思君。
黃昏更過西陽嶺,滿目青山與白云。
這詩不再用典,直寫前景,直抒胸臆,把真摯的情誼融入如畫的風景中,自然清新,靈動而明快。
又如他的《詠傀儡》一詩:
鮑老當庭笑郭郎,笑他舞袖太郎當。
若教鮑老當筵舞,轉更郎當舞袖長。
他干脆用俚俗之語入詩,淺白而風趣,說是寫戲曲里的傀儡丑角,其實是調侃世態,諷喻人生的,寫得很有機趣,好玩,也好讀。
惜乎世事變遷,如今已經完全找不到西昆體詩歌曾經輝煌的痕跡了,只是楊億這些頗有機趣的詩還在被解讀和傳頌著,是他留給浦城豐厚的文化遺產。當然,楊億留在浦城的文化遺產還有一個墓。宋代非常時興名人給名人寫墓志銘,楊億的墓或許還能考證出哪位文化名人大手筆的墓志銘呢?正是基于這種思路,這次采訪時,我用了一整個下午,要去尋找楊億的墓。到了仙陽鎮下洋村的古楊村周圍,據說曾經親到楊億墓前拜謁過的分管文化宣傳的副鄉長叫來了村長和一位村干部,帶著砍刀陪我上山,走了好長一段山路,順著湖加源泄洪道上山,一路砍著一人多高的竹子和灌木,在秋風蕭瑟聲中,搜尋著上山,最終還是沒有找到楊億的墓,心里的失落是難免的。想想創造了西昆體的楊億,文學成就應該算是很輝煌的,然而,數百年淹沒草叢中,再難尋找,怎不叫人喟嘆!但再讀楊億的詩句時,又覺坦然了,楊億不是說了嗎?“黃昏更過西陽嶺,滿目青山與白云。”或許這才是人生的大境界,生與天地同在,死與天地同在,干干凈凈來到這個世上,清清白白離開這個世上,不必刻意要留下什么,似乎真的什么也沒有留下了,其實他留下的,已經和“滿目青山與白云”同在,看看這青山、這白云,讀讀這詩句,楊億的音容笑貌不是宛然而在了嗎?還有什么好感慨的呀!
(本文原載于《走進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