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 淹 之 花
張建光
江淹當然喝著丹桂花茶。公元475年仲秋深夜,月在中天,人在縣衙。靜靜的夜里只有滴漏不甘寂寞地昭示時辰。一室一燈,一人一茶。他用小小的湯勺輕輕攪勻茶水,月光朦朧而迷離。桂花茶沒有茶葉,只有晶瑩剔透的桂花。絢爛的色彩、濃郁的香氣,盡顯一汪榮華富貴。也許江淹知花知根知底。1000多年后寫過江淹的陳旭告訴我們,丹桂兩頭苦,根苦、花苦。我們飲用的桂花茶,實際上在滾滾的開水中漂過兩次,然后放糖放蜜,才能甘美如此。一般人家不會把丹桂植在庭院。確實,你看那丹桂之花,不是長在枝頭梢尾,而是盡綴枝杈之間,襯托她們的不是綠葉嫩條,總是飽經風霜的老枝枯干。不過丹桂的稟性倒很契合江淹的身世命運和此時心情。他想起了任過縣令的祖父和父親無力贍養家庭,幼小的他常常來往當鋪典當度日;他想起了13歲便失去父親,依靠他稚嫩的肩膀采薪養田;他想起了憑借自己滿腹經綸弱冠入世,偏遭小人讒害投入獄中落得母親亡去、妻子病故、次子夭折;他想起了一諫再諫仕奉的建平王劉景不要謀反,反被劉氏貶黜閩地浦城為令。他的心中自是百回千轉,才下眉頭卻上心頭。志,不能伸;家,不得回。剩下的只有案頭書籍文稿和那杯清香的桂花茶了。他覺得自己和桂花茶有很深的緣分。西漢“馬融食花”的故事他十分熟悉。馬融自幼勤奮好學,一次讀書累了,不知不覺墜入夢中,夢見自己走入一片樹林,看到四處鮮花盛開。他興奮不已,摘花而食。次日醒來,讀天下文章,無所不知,寫天下文章,如花似錦。時人稱之為“繡囊”。世間桂花唯有丹桂能食。江淹端起茶杯一飲而盡,又慢慢地含英咀華。他相信自己會同馬融那樣文思泉涌,為后世留下不朽的傳世之作。他對自己說道,帝王將相可以限制為官的人身時空,卻不能禁錮自己精神的詩意家園。
江淹的夢筆生花,應是一如丹桂。現在人們談起這一成語時,往往把它和李白聯系在一起,說“李太白少時,夢所用之筆頭生花,后天才瞻逸,名聞天下”。詩仙云游黃山,北海景區散花塢內見一孤峰,形同朝上的筆尖,峰頂奇松如花,認定它為夢中所見的生花巨筆。也許經不起這樣的穿鑿附會,那顆松樹后來居然枯死,現改用塑料代替。此前還有《南史紀少瑜傳》說過類似的故事,并引用張孝祥的詩句為證,“憶昔彤庭望日華,句句枯筆夢生花”。殊不知,歷史上真正擁有夢筆的主人是江淹,夢筆之處就是今日浦城的西部。那座怎么看都不起眼的小山丘,原名孤山。山中構筑有寺、有觀、有書院。江淹到任后的一天,夜宿道觀修院,酣睡中竟有桂花暗香浮動,忽見晉代文學大師郭璞飄然而至,授之一支五色彩筆。后來便有了筆夢生花、筆底生花、妙筆生花、筆花入夢、夢筆生花等說法。因江淹一夢,浦城這座小山更名為夢筆山。曾有雪峰法師自號夢筆和尚在此建寺,宋初詩人楊微之前來讀書,南宋大儒真德秀購地建造夢筆山房。有詩云,“雨余夢筆擱晴嵐,猶似高人睡正酣”。夢筆晴嵐成了浦城最為著名的八景之一。夢筆生花,多少文人墨客心馳神往孜孜以求的境界,多少佳作巨構催人淚下亂人心旌的得意之處。作為煮字碼句的匠人,也許畢其一生都無法達到的狀態。其世間的參照物大約只有丹桂之花差可比擬。丹桂花開,獨占三秋;花團錦簇,芬芳無限。只要小小一束,便香滿藍天白云和金黃的田野。此花該是月中來,此香也應天上有。江郎對得起仙人所贈五彩筆,也對得起高貴熱情的丹桂。浦城任上是他創作的巔峰時刻。一生詩歌詞賦中最為人所傳頌的大抵寫于這個時期。他的辭賦一掃文壇浮華雕琢的靡靡之風,成為一代文章風流魁首。后人研究江淹作品總離不開他的“兩賦”和擬古詩。讀讀《別賦》吧,你會感到分外的親切。人們耳熟能詳的王勃“海內存知己,天涯若比鄰”,柳永“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李白“桃花潭水三千尺,不及汪倫送我情”,凡此種種離別情緒都能從江淹賦中找到根底,都不會出其詩詞左右。賦首一句破題,“黯然銷魂者,唯別而已矣”,然后百般鋪成。他描摹了貴族之別、官人之別、俠客之別、戰士之別、夫妻之別、母子之別、仙凡之別、情人之別,各自離愁別恨都因身份、性格和心理各不相同,具有文學典型“這一個”的意義,又飽含古今中外人類情感的普遍性。他似乎深諳文學藝術的辯證法,寫悲愁偏偏選用歡樂、甜蜜、高昂、優美的場景和語言,反襯別離的無奈和痛苦。記住這樣的句子吧,“知離夢之躑躅,意別魂之飛揚”,“春草碧色,春水綠波,送君南浦,傷之為何!”更難能可貴的是,作者在用典和敘述中,引用了許多民歌的因素,采取白描的手法,清新自然,且音韻抑揚頓挫,以致一千多年之后的我們都不會覺得晦澀拗口。君讀江郎詩賦,有如飲用丹桂花茶。
江淹終于榮歸京都,結束了兩年多的浦城生活。人們以他離開浦城為界,評判其文才盛衰,認為在此之前官輕文重、文采斐然,在此之后官重文輕、江郎才盡。相傳江淹浦城離任之后,又有一夢入鄉。鐘嶸《詩品·齊光祿江淹》載:“初,淹罷宣城郡,遂宿冶亭,夢一美丈夫,自稱郭璞謂淹曰,‘我有筆在卿處多年矣,可以見還’,淹探懷中,及五色筆以授之。而后為詩,不復成語,故世傳江淹才盡。”《南史·江淹傳》也講了這樣的故事,只不過筆換成了錦,對方變成了張協。郭璞收筆,張協索錦,致使歷代東哲西賢屢屢扼腕長嘆。究竟江郎為何文聲大背于先時?在中國寫作史上留下了千古難解之謎。歷代研究者不乏其人,就是現今也可以作為碩士、博士的論文課題。有人說高官厚祿害了文學江淹。的確,離開浦城后的江郎長袖善舞、飛黃騰達,歷仕三朝,直至封侯。他風云政壇,干練老道。有幾件事很能說明江郎的為官。南朝齊末年,一位將軍舉兵造反,官員士紳紛紛前往投靠,只有江淹稱病不往,不久兵敗,江淹因此備受皇室信賴。后來,又有一位將軍起義,江郎化裝成平民投到軍中,事成之后,他的官階又升一級。江淹并非見風使舵一味投機,齊明帝曾這樣評價他,“從宋代以來,不曾有嚴明御史中丞,君今可以說近代獨一無二”。江淹去世時,梁武帝素服舉哀。難道真應了古話“文章憎命達”之說。中國寫作史上有條規律,人生不幸,文章大幸;官場失意,文章秀氣。反之,官達詩衰,位顯才退。近年來,人們對江淹的研究逐步從他的“兩賦”雜體詩轉向他本人和全部作品綜合評判,方法也從單一的藝術剖析轉向文學、社會學和心理學等多方面視角的探討,提出了不同看法和結論。認為江淹并非“才盡”,而是他的文學主張和當時的文學思潮不合拍,有如寫慣了民歌的詩人遭遇朦朧詩的窘境。江郎還都后,以沈約為首的“永明體”盛行,皇親貴族熱衷喜歡。永體講究形式的時髦華麗,“爭價一字之奇”,連才高八斗“詞采華茂”的曹植之詩都被譏為“古拙”。它與注重詩文內容澎湃激情的江淹詩風簡直格格不入。聰明絕頂的江郎除了自嘲“才盡”之外,還會自討沒趣嗎?我則從江淹身上看到了古代中國知識分子性格命運的悲喜劇。就理性而言,中國古代的文人,從來都不是一個獨立的階級主體,他們總要有所附焉。江淹的兩場夢境似乎是一種宿命的輪回,實則表明生命主體對命運的無奈。西晉南北朝是個亂世,文才如星,諸如謝靈運、范曄、陸機、郭璞等等,但都因為卷進政治漩渦而不得善終。自古詩人多磨難,江淹晚年對災難有著深深的恐懼。他累了,也怕了,于是打起十二分的小心,勤勤懇懇,“軍書表記,皆為草具”,樂于扮演御用文人的角色,以圖宦海風口浪尖全身而退,換來世俗榮華富貴。“才盡”封筆是江郎掙扎為己作出自救,從而贏得了生理上的喜劇,上演了寫作歷史上的悲劇。悲從時代而來,后人視之當揪心頓足,而不應冷嘲熱諷。我很贊成有識之士提出的不如以“江淹夢筆”取代“江郎才盡”。就感性而言,一個作家的才賦往往囿于區域,離開特定的人文地理環境,創作源泉便會枯竭。文學江淹看來屬于武夷山浦城,屬于丹桂。當時的武夷山下的浦城對于江淹,簡直可以說是世外桃源。江淹游覽武夷山后感嘆,“碧水丹山,珍木靈草,皆淹平生所至愛也”。閩之源,路之南。“山可以樵,可以牧;水可以梁,可以舟。泮洽儒林可以讀書吟誦,樓臺亭榭可以登臨眺望。”民風淳樸可造可歌,俯拾皆是畫,動輒能成詩,更有那揮之不去形影不離的丹桂花香,每時每刻都能催生江郎的頓悟靈感。我翻閱了江郎的詩賦,丹桂之花是其鐘愛的文學意象,“丹桂一葉舊,碧草從此空”,“舍堅碧不滅,桂華蘭有英”,“山中有雜桂,玉瀝得共斟”,“蒼蒼山中桂,團團霜露色”……就連他晚年給自己設計的理想生活也是“苑以丹桂,池以綠水”,江郎丹桂之情溢于言表,付之行動。他曾以吳興令之名要求家家戶戶植桂三棵,允許花朵歸栽種者所有,樹樹掛牌,子孫繼承,江郎把自己和丹桂一起植入武夷山下浦城的歷史。當地老農告訴我,丹桂有花無果,只能插栽不能播種,離開武夷山,離開丹桂,江郎焉能有才不盡?江郎成就了武夷山浦城地靈人杰之說,卻黯淡了中國文壇星空。喜耶?悲耶?
這個仲秋,我站在浦城九龍桂下,一遍又一遍地呼喚:江郎,魂兮歸來!
(本文原載于《走進浦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