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相識新相知
陳慧瑛
說起桂花,真是老相識了。
先是少年時代讀白居易的《憶江南》:“江南憶,最憶是杭州,山寺月中尋桂子,郡亭枕上看潮頭,何日更重游?”據說,唐代時,杭州靈隱寺的德明和尚在皓月當空的中秋夜,忽聽得雨聲滴滴答答,開門一看,見月亮里落下無數珍珠般的小顆粒,便上山拾了滿滿一兜。次日,他將此事告訴師父智一長老,師父說:“這是月宮里吳剛砍伐桂樹時震落的桂子呀。”于是,他們把桂子種在寺前廟后的山坡上。第二年中秋,桂子不僅長成桂樹,樹上還開滿芳香四溢的各色桂花。德明和尚便把它們分別取名為金桂、銀桂、丹桂、四季桂。以后,才有了詩人白居易上面所寫的“山寺月中尋桂子”佳句。從此,神奇的桂花便常常流連我的枕邊夢里,特別是秋令時分。
后來讀柳永的《望海潮》:“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云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重湖疊山獻清嘉。有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夸。”相傳此詞傳到北方,金主完顏亮為“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遂興攻占杭州之心。一種花,竟能激起霸主攻城略地野心,對桂子花兒,我便有了一份敬畏之心。
1966年初次到杭州。正是農歷八月末,一下火車,裊裊秋風里,撲面而來的是一陣陣馥郁的芬芳,那種濃如酒密如霧鋪天蓋地纏綿不已揮之不去的甜香,令人熏熏然不飲而醉。于是來杭城竟成尋桂之旅,山崖水畔桂子飄香就不用說了,最難忘是滿覺隴的落桂如玉如雨,令你身心享受不盡大自然的無私饋贈,數十年過去了,至今依然心中留香。于是,在我相逢的千花百卉里,桂花便有了永不磨滅的記憶。
“中華第一桂”浦城丹桂
盈盈一握千百朵,桂花算是萬花族群中最嬌小纖細的幺妹子了,但她卻是我國古代傳統的十大名花之一。
桂花,亦稱“木樨”“巖桂”“九里香”。按顏色分,朱紅者為丹桂,金黃者為金桂,玉白者為銀桂。每年中秋前后,桂花伸枝吐蕊,白如鋪霜蓋雪,黃則流光溢彩,紅似云蒸霞蔚,風播桂雨,香云彌漫。
早在公元前3世紀的春秋戰國時期,就有桂花的記載。《山海經·南山經》寫道:“招搖之山多桂。”《山海經·西山經》寫道:“皋涂之山,其山多桂木。”楚屈原《九歌》中載有:“援北斗兮酌桂漿,辛夷車兮結桂旗。”“桂漿”是添加桂花而釀制的美酒;“桂旗”是用桂樹枝編成的旗幟。
桂花還象征著友好和吉祥。據說戰國時期,燕、韓兩國為表示親善友好而互贈桂花。在盛產桂花的少數民族地區,青年男女也常以贈送桂花來表示愛慕之情。《呂氏春秋》贊曰:“物之美者,招搖之桂。”桂花在古人的心目中,是美的化身。
自漢至魏晉南北朝,桂花成為名貴的花卉與貢品。西漢劉歆撰《西京雜記》載:漢武帝初修上林苑,廣植奇花異木,其中有桂100株。當時栽種的甘蔗、留求子、蜜香、指甲花、龍眼、荔枝、檳榔、橄欖、千歲子、柑橘等大多枯死,而桂花卻有幸存活。司馬相如在《上林賦》中也有“桂菱木蘭”等記載。可見桂花引種帝王宮苑,漢初已有之。
歷代文人墨客達官顯貴,在官邸宅園引種桂花也十分普遍。唐代柳宗元曾自湖南衡陽移桂花十余株,栽植于零陵精舍;顧德任宰相的20年間,收集了大量桂樹,移種至洛陽郊外別墅;白居易任杭州、蘇州刺史時,曾將天竺寺的桂子帶到蘇州城中種植,他還幻想日后能在月宮植桂,有詩詠曰:“遙知天上桂花孤,試問嫦娥更要無;月宮幸有閑田地,何不中央種兩株。”
農歷八月,古稱桂月,這是賞桂、賞月的最佳時光。芳香的桂花、中秋的明月,自古就與國人的吉祥文化密不可分。“嫦娥奔月”“吳剛伐桂”等神話,已成為歷代膾炙人口的美談;借喻仕途得志、飛黃騰達的“蟾宮折桂”,更是士人的向往。
魏晉以來,文人詩詞詠桂成風,佳作名句頗多。宋代詩人呂聲有詩:“獨占三秋壓眾芳,何夸橘綠與橙黃。自從分下月中種,果若飄來天際香。”他稱桂花是三秋的領銜花木,有著“月中種”的不凡淵源和“天際香”的異俗馨香。
“亭亭巖下桂,歲晚獨芬芳。葉密千層綠,花開萬點黃。”這是宋代理學大師朱熹的贊桂名作。
桂花除擁有奇香外,她迎霜怒放的堅貞品格也為歷代名人贊賞不已。南宋名相李綱最愛桂花,他抗金壯志未酬,晚年退居福州,親植桂花,將書齋命名為“桂齋”,并寫了兩闕詠桂詞,其一題:“幽芳不為春光發,直待秋風,直待秋風,香比余花分外濃。步搖金翠人如玉,吹動瓏璁,吹動瓏璁,恰似瑤臺月下逢。
民族英雄林則徐在福州西湖荷亭邊重修李綱祠,祠旁所筑讀書處,也題名“桂齋”,以表繼承李綱愛國遺志。
今年中秋過后,由廈門乘動車至福州,由福州乘汽車近5小時至閩、浙、贛交界的古縣浦城,也可謂山高路遠了。離城漸近,便見山勢圓融、植被豐滿、綠意蔥蔥、秀色如染,有淡淡芳香,順風而來。問司機幽香來自何處?答曰“丹桂”。進城后竟入住“丹桂山莊”,山莊園林全是丹桂,花期雖過,猶有晚桂眷戀枝頭飄逸余香,令人耳清目明五內俱爽!
原以為神州大地,桂花之最在杭州。沒想到,經東道主介紹,方知我八閩故土浦城縣,山山木樨,戶戶丹桂,而我竟矇然無知,足見讀萬卷書,不如行萬里路了!
浦城丹桂古已有之,至明、清,種桂已相當普遍,房前屋后,田邊地頭,山麓河畔,都有丹桂常綠的身姿,金秋時節,漫山遍野桂子飄香。清嘉慶《新修浦城縣志》稱:“上有丹桂甚巨,數百年物也。中秋花開,滿城皆香,邑人視之為桂神。”上世紀末,浦城尙有百年以上的丹桂數百株。如今,浦城除家家種桂之外,全縣種植面積已達6萬多畝,培育苗木兩億多株,年產丹桂鮮花50萬公斤以上。浦城丹桂已深植于北京奧運場館、上海世博園、廈門園博園等,并暢銷全國23個省市。5年前,浦城丹桂榮獲福建“花王”美稱,浦城被國家命名為“中國丹桂之鄉”。“浦城丹桂”“晨露”兩個品種,獲得國際園藝學會授予的“木樨屬新產品”國際登錄證書。
浦城縣國土資源局黨委書記江紹雄先生,原任縣林業局書記,提起家鄉丹桂,真是如數家珍。他說薏米、靈芝、桂花是浦城三寶,但桂花名氣最大。浦城桂花雖有幾十個品種,但以丹桂為最,丹桂香清不膩、花小成簇,朵朵如珊瑚,色麗如朱砂,開花季節,滿城彤云,那一種浩浩蕩蕩的香艷紅火非凡氣派,春蘭秋菊牡丹芙蓉也難以匹敵。如果說杭州的“桂花雨”名滿天下,那大半是以觀賞為主,浦城丹桂呢,既供人觀賞又成了特色產業——這里有桂花協會,有丹桂產業辦公室,每年金秋時節,全國各地前來采購丹桂的車馬人流絡繹不絕。
獻木樨茶是當地獨特的民俗。家家戶戶,年年歲歲都要制作糖桂花又稱木樨茶,貴客來了,敬獻的第一杯就是它。那絢爛的紅桂喜慶而吉祥,那加糖的桂花甜蜜而溫馨,它成了浦城人熱情好客的象征。當然還有桂花糖、桂花糕、桂花露等,那是浦城人特有的飲食文化。桂樹木質細密、堅硬柔韌,自古以來浦城人用它做扁擔、舟楫。桂通身是寶,在浦城更是不言而喻的事實。
一個秋容如拭秋陽明媚的早上,江書記帶我去臨江鎮水東村楊柳尖,拜訪千年九龍桂。抵達楊柳尖時,眼前的古桂已是繁花落盡,但龐大樹冠撐起碧綠巨傘,九脈主干虬枝蟠纏交錯向上,依然壯觀無比神采奕奕,四周空氣,仍有淡淡桂香流逸。據說丹桂盛開時分,滿樹紅花密密匝匝,遠眺猶如磅礴日出,近看卻似九龍戲珠,那真是令人嘆為觀止的人間奇景!專家考證,九龍桂樹齡在1100年以上。2005年,該樹以“唐桂”名列《中國桂花集成》。人僅百年,木可千秋,真神樹也!
次日,為覓桂尋芳,又與江書記同行,經302省道至家有廊橋的葉氏花廳,到風光如畫的九石渡、金斗山、浮蓋山,一路有清幽幽的南浦溪多情相伴,沿途稻谷金黃、蘆花搖曳、古屋斑駁、野花絢麗,黑犬白犬相隨,桂樹村前村后相迎相送,真是絕美的山村秋光圖。近中午,來到烏龍山原生態大觀園,園里有紅豆杉、臘梅、楓、山柿子、枳木、七葉花梨等,但漫山遍野數量最多最為搶眼的還是丹桂!烏龍山有近600畝的桂花樹,種植在連綿起伏的山巒上,濃碧淺翠的桂樹如廣袤綠被,與深秋一望無際的金色原野交相輝映,真是艷光四射美不勝收!可以想象,如果再添丹桂花期十里百里嫣紅一片的花云香霧,那是何等的賞心悅目!何等的壯麗輝煌!
浦城山川養育了千秋丹桂,千秋丹桂又孕育了浦城厚重人文。南朝“夢筆生花”的浦城縣令江淹,他的名詩《遷陽亭》中有“桂枝空命折,煙氣坐自驚”句,那是最早的浦城桂花詩賦;唐貞元元年(785年),閩南莆田人林藻、林蘊兄弟進京趕考,途經浦城折桂嶺時賦詩言志:“兄弟各折一枝桂,還向嶺頭聯影飛”。此后,多少莘莘學子來嶺上折桂,“十年宦比梅花冷,一朝春隨爆竹來”,折桂嶺上桂花林成了士子的兆祥福地;宋嘉祐二年(1057年),浦城人章衡狀元及第,宋仁宗作《賜狀元章衡詩二首》曰:“靈鰲振處千山動,丹桂開時萬里香。”皇帝題詩贊丹桂,榮耀的就不止是章衡而是浦城了!
浦城的仙霞古道上,千年風霜里,來來往往了多少文人墨客、英雄豪杰:鄭成功、徐霞客……入閩第一驛漁梁鎮,詩人陸游三度宦游福建,均在這里駐足流連;蔡襄、朱熹、劉克莊、宋濂、趙翼、袁枚等,也曾在這兒留下屐痕墨寶。
丹桂賦予浦城靈性和文氣,因此,丹桂之鄉浦城古跡遍地古風悠然古意盎然,一代代古道熱腸的浦城人文脈傳承,猶如丹桂濃郁芳菲地久天長!
浦城現任父母官陳國發書記,七年間帶領全縣人民,把一個封閉的山區縣份,建設得花團錦簇大氣磅礴,展現如詩如畫的絢麗圖景!更難能可貴的是書記本身還是作家,對丹桂之鄉知之深,愛之切,他以生花的筆寫道:“浦城,這是閩地最北端的一片綺麗山水……先祖先輩就在南浦溪兩岸巢筑家園,播下夢想的種子……大風起兮云飛揚,浦城前景萬里長。遠古的呼喚已清晰入耳,夢想的種子正茁壯成長。今日之浦城用歷史的巨筆,飽蘸南浦之水,在繁衍40多萬兒女的大地上,寫下了4個告慰先祖先輩的大字——夢想成真!”這,就是浦城公仆奮發有為、無私奉獻、不離不棄的丹桂情懷;這,就是浦城兒女文脈綿長、錦心繡口、風流倜儻的丹桂風華!
青年時光,我在杭州相識金桂銀桂;今天,我在浦城古縣相知丹桂。老相識,新相知,今生總難相忘。但從此而后,浦城丹桂浦城人,當令我更添幾分相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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