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閩首邑:侯官
章 武
華棣山下,閩江南岸,有九棵古榕,像九位身披青銅盔甲的古代將士,在江堤上站成一排,簇擁著一座古老的石塔,守衛著一個古老的渡口及其背后一個古老的村落。
那石塔,名鎮國寶塔,七層八角,因年代久遠,石色黝黑如墨,宛若鐵鑄,其棱角峰利的背影貼在白茫茫的江面上,還頗有一番威鎮江濤、力挽狂瀾的英雄氣概。
那古渡口及其背后的古村落,就是古侯官縣的縣治所在地,曾一度被稱為侯官市,今為閩侯縣上街鎮侯官村。
眾所周知,現今的閩侯縣,是由歷史上的閩縣、侯官縣和懷安縣的部分地域組成的。因此,在福州人的記憶中,侯官,是一個多么古老而又親切的名字!
據查,“侯官”一詞,原為會稽郡都尉府轄理下一個軍事機構的職官名稱,其主要職能是負責城池的防務。到了東漢末年——據史家考證,時為建安元年(196年),這才衍化為城邑之名,屈指一算,至今已有1829年了。當時,作為閩地第一批設立的五縣之首侯官縣,其縣治的原始位置已難以稽考,但到了唐初,它曾一度建置于侯官村(古稱侯官市),這在諸多方志文獻中均有跡可尋,如明《閩都記》就明確記載:“侯官市,故侯官縣治也。武德六年(623年),置縣螺江之北。貞元五年(789年),為洪水漂沒……”由此,我們可以推算,侯官縣治設在今上街鎮之侯官村(市),從初唐至中唐,長達166年。其縣衙成立之時,距今已有1393年,其城池被洪水淹沒之日,距今也有1221年了。
在中國的江河湖海,凡有水患處,往往都有威鎮狂濤的寶塔巍然屹立,眼前這鎮國寶塔也不例外。細看這座七層八角的花岡巖實心寶塔,其通高6.8米,塔身東西兩側,分別刻有“鎮國寶塔”和“皇帝萬歲”字樣,每層各面均設有佛龕,內雕端莊持重的浮雕佛像,并飾有團窠、花卉等圖案。塔底須彌座的四面轉角處,還雕有虎背熊腰的大力士。全塔上下,端莊簡古,渾然一體。據閩侯縣博物館原館長曾江先生介紹,1984年維修此塔時,曾出土唐代開元年間的古錢幣、古銅鏡及舍利子、瑪瑙等一批文物。其中,光是古錢幣就有銅錢、鉛錢、鐵錢三種,由此推測,此塔修建年代與侯官在此設縣的年代較相吻合。在福州市現存古塔中,它也算是元老級的老前輩了。1300多年來,它日日夜夜,寸步不離地屹立在閩江岸邊,守望著侯官故縣這一方熱土,眼望它老而彌堅、鐵骨錚錚的塔影,不能不令人肅然起敬。
如今,塔下的古渡口,已開挖成一條人工河,叫邱陽河,它的主要功能是泄洪,即把上街大學城蓄集與壅塞的洪水排入閩江,為此,在河口處建有橋閘。
于是,我們順著橋閘,步入對岸的侯官村。迎面是一座綠意蔥蘢的小山,名華棣山,山上榕陰掩映中,有一座坐南朝北的仿古建筑,那就是侯官故縣的城隍廟了。廟前矗一古石碑,細看為清道光二十一年(1841年)的《重修城隍廟記》,上刻:“吾鄉之祀城隍也,自唐武德中置縣而始,厥后縣有治。貞元初,邑改,廟僅存焉。”由此可見,城隍廟始建時間與置縣時間略同,毫無疑問,它就是侯官故縣的守護神了。
從山下舉目仰望城隍廟,但見它紅墻高聳,翹脊凌空,顯然是依舊制重修過的。廟門上方,有上豎下橫兩塊青石匾。其橫者,刻有“唐城隍廟古跡”六字,據考刻于唐天復年間,此乃唐代舊物矣,難能可貴。而在其上方的豎匾,上書“城隍廟”三個大字,我一看落款為“閩侯王世襄”所題,更是如獲至寶,十分驚喜。眾所周知,祖籍閩侯的王世襄先生,是我國當代“國寶”級的文物研究和鑒賞專家。他學識淵博,多才多藝,舉凡詩詞、字畫、家具、髹漆、竹刻、樂舞、雕塑、飲食烹調、傳統工藝,乃至熬鷹獵兔、馴狗捉獾、養鴿子、斗蛐蛐等民間游藝等各方面,皆無所不知,無所不曉。其生前,還因此博得“京城第一大玩家”之美稱,其眾多著作,被譯成多國文字,被行家視為“后無來者”的“世紀絕學”。由他來為家鄉的城隍廟題匾,其筆畫之端肅嚴整,與千年古廟之古樸莊重,可謂珠聯璧合,相得益彰。可惜,享年95歲的他,已于2009年在北京去世。此處墨寶已成絕唱,不能不令人百感交集!
步入廟門,由前至后,依次為戲臺、拜亭、大殿、后殿等,皆為抬梁穿斗木構架,蒼蒼然古風尚存。此廟歷經千年風雨,多次重修在所難免,其最近一次重修,時為1996年,當地村民為之踴躍集資,足見它深受百姓之擁戴。大殿上,仍保留有清道光年間的一對石柱楹聯:“西土沛恩膏,千百載猶蒙感應;南邦資捍衛,六一都共仰聲靈。”此聯中的“六一都”,指的是當時侯官縣所統轄的地域,方圓達六十一都之廣。端坐在大殿正中神龕上的,就是身披大紅袍的城隍老爺了。據曾江先生介紹,他名叫周苛,官封西漢御史大夫。楚漢戰爭時,他奉劉邦之命守衛滎陽,后為項羽所擒。他寧死不降,最終被處以烹刑。劉邦登基后,感其忠烈,令天下郡縣立廟奉祀之。對此,我悠然想起,滎陽遠在中原黃河流域,與閩江及侯官縣毫不搭界,老百姓們為何要在此頂禮膜拜,且歷經千年而香火不絕?
原來,“城隍”一詞,原指古代的城墻和護城河(濠河),后來逐漸演衍成冥界的地方官,其偶像多為已故的功臣名將或廉吏賢哲,備受百姓推崇與愛戴,此間的城隍廟當然也不例外。只是后來由于道教的滲入,城隍的職權不斷擴大,它既是地方的守護神,又是人間正義的主持者和忠奸善惡的審判者。因此,這里的城隍廟也和全國各地一樣,在主祀某位城隍老爺的同時,還在大殿兩側,配祀有判官、牛頭馬面和黑白無常之類的皀隸與鬼卒,一個個皆兇神惡煞,大概想以此警戒后人,震懾尚在陽間欺壓百姓的貪官污吏和惡霸流氓吧!當然,到了以法治國的今天,這一切都顯得有點可笑。但轉念一想:民心不可欺,民意不可侮,親民愛民者榮享千秋香火,吸食民脂民膏者恥受萬眾唾罵。古代老百姓借城隍廟這一載體,表達一種正直、善良與美好的愿望,時至今日,仍然能引起我們的心頻共振。眼前這一古跡,豈能不倍加珍惜并盡力予以妥善保護!
出城隍廟,下華棣山,我們又驅車到侯官村中一游。今日侯官村,只有一條不長不短、不寬不窄的村街,盡管還沿習古制,有上市、中市、下市之分,盡管街兩旁商店的若干門聯中還留有唐詩的句子,但再也找不到其它有關泱泱大唐的任何印跡了。作為“侯官縣”的縣城,舊時的城池與衙門早已被洪水沖走;作為“侯官市”的閩江古渡集市,也早已失卻昔日的繁華與喧囂。“縣”也好,“市”也罷,都已退出歷史舞臺,如今的侯官,洗盡鉛華,返璞歸真,只是作為“村”的形態,靜靜地藏在閩江南岸的一角,猶如一個淡泊名利、與世無爭的老人,淡然、恬然而又安然地守望著自己舊縣、鄉土與故園。
然而,閩江還在日夜奔流,人世間的有些記憶,是永遠也沖不走的。聽曾江先生說,村中的長老,至今還不改口,仍稱自己的村莊是堂堂正正的“八閩首邑”“侯官市”。當他們向子孫后代、向偶爾來訪的外來賓客說起往事時,其自豪之神情,仿佛就像老北京胡同里的老爺子們,一再聲稱自己是住在“天子身邊”“皇城根兒”的人,是多少有點與眾不同的。
這就是侯官,古風尚存的“八閩首邑”侯官。華棣山下,閩江南岸,一塔,一廟,一古村。昔日的侯官市,今日的侯官村!
(本文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閩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