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山留下的遺產
沉 洲
火山噴發是地球最根本的自然力量。它帶來了溫度、水分和重要的化學物質,把鎖在巖石內部的碳重新釋放到大氣層,以至于地球獲得的熱量不會彌散到外太空,維持住了地球生物圈最合適的溫度。火山的威力看似狂暴,毀天滅地的同時,在地球上重新構建起新的和諧循環,促使生命起源,萬物也有了持續的可能。
在這個過程中,熾熱巖漿上侵,在地表下冷凝結晶成巖層, 這便是大陸地殼主要組成部分的花崗巖。而沖破地殼薄弱處溢出火山口的巖漿,其中一種叫基性玄武巖的,堆積在火山口周圍,因其巖層表面和內部膨脹系數不同,冷凝收縮導致巖層破裂成大致六邊形的柱狀,被業界稱為柱狀節理。
火山運動屬于地球機制的一部分,它改變著地球面貌,塑造出豐富多樣的地質奇觀。猶如舉世聞名的紅層地貌一樣,存世的柱狀節理地貌稀缺,觀賞性極佳,往往成為旅游目的地。
八閩地處歐亞大陸板塊與太平洋板塊交界邊緣,域內火山地貌普遍。閩北松溪縣的松溪河畔,11千米的距離內,隔河存在著兩處這樣的地貌。有意思的是,在一次次的造山運動中,河東鄉長江村圣者山的花崗巖,被整體抬升并出露地表;河西巖后村的玄武巖,則在千萬年的時光里,經流水侵蝕、風化剝蝕和重力作用,柱狀節理不斷地分崩離析,從山頂延伸到山腳,石塊傾瀉成一條黑色瀑布,在綠色植被的瘋狂遮蔽下時顯時隱。
圣者山山麓的涼山寺前,我們從其中一條峽谷進入3A級景區——福當山峽谷。
在遠古造山運動中,圣者山一帶地層抬升,溪流向下的切蝕加大,河床來不及拓寬,遂成花崗巖隘谷地貌。由于這一帶四季雨量充沛,植被覆蓋率高,森林繁茂,即便久旱無雨,山里溪瀑亦不斷流。此地山高水也高,清溪奔流中遇斷崖一級級下落,各種瀑布精彩迭現。往上行進過程中,清水瀑、落英瀑、驚鵲瀑、宮羽瀑、天龍瀑……不時攤展于眼前,仿佛T形舞臺上的模特兒,依憑山勢傾仄以及水勢強弱,一條條在山壁前秀身姿。環肥燕瘦,各具韻味。
沿著山勢地形,在山谷清溪兩岸,棧道時而左時而右,穿行于深壑幽谷之間,溪床水邊,花崗巖頑石不斷,肖形肖物;噴珠吐玉的瀑布下,碧潭連連。潺潺流水的山水樂譜上,點綴著長吟短唱的鳥鳴聲,陽光篩過闊葉林樹葉,在石階上印下斑駁的影子;閩楠和苦錐的樹干,石綠色的地衣畫出一圈圈好看的圖案。
大約到了半山,綠樹蔥蘢的山谷撕開一罅,但見巖壁石骨嶙峋,托出頂部瓦藍的天色,一股白晃晃的水花,裹著陽光?,F,那感覺就是從天而降。水花貼上峭壁立馬呈扇面瀉下,在背光的石壁上白練如絲,珠璣跳躍,仿佛天落玉龍那樣閃著銀光,故得名天龍瀑。它分為三級跌水,有60多米的樣子,是福當山峽谷中最精華的景致,也是松溪縣境內最大的一條瀑布。
好奇心驟起。欲眼見為實,確定這天幕后究竟還有什么,我離開主道,朝著天龍瀑頂的方向,識別著一條似有似無的小徑,蹚野草跨灌叢追蹤而去,爬到天落瀑布邊上的山坡。我在山下以為的“天上”竟是一片緩谷,一條山澗淙淙而來,水邊花崗巖裸巖縫中,是叢叢簇簇亮艷的過路黃和綠油油的山類蘆。往前望去,水流漸漸消失在蔥蘢蓊郁的密林里。在那古樹彌合的峽谷盡頭,隱約閃出一線白亮瀑布,后來我聽說那里可以通往小百丈自然村,那是一個革命老區基點村,現已退耕還林,原住民全部移居山下。
我們意猶未盡,下午又去了松溪河對岸的巖后村,車到外寨山半山腰,村委老艾已停好摩托車等在岔道旁。他多次為科考隊當向導,對這一帶地形地貌如數家珍。老艾手執砍刀在前,不時劈開幾欲被雜樹灌叢湮沒的路徑。路的一側,顯得規整的石塊砌起石坎,據老艾說,這些都是就地取材的玄武巖,上面一層連著一層,盡是兩三米寬的平地。老艾告訴我們,過去這里全是梯田,清一色種水稻,現在全部退耕還林了。他用刀背在覆滿苔蘚的石邊敲起來,叮當的金屬聲脆響,砌石斷處結構致密,墨綠顏色的新鮮面,呈現出點點銅色礦化物。
福當山大峽谷(朱建斌 攝;下同)
樹林下橫躺著一窩窩石塊,石面被雨水濺起的土黃泥漬包裹。幾百米后,前方亮爽起來,藍天顯露。但見30°的坡面上,上到山頂下至山谷,密麻麻的玄武巖石塊順著山勢傾瀉而下,坡面上鋪出一條時窄時寬的褐黑色石瀑。石面雖然風化得失去了棱角,但方塊雛形依舊。
老艾站在石塊上,讓我們就地往上登爬,這樣能全面體驗玄武巖石瀑的壯觀。他笑著提醒大家,千萬把手機收好,萬一掉進石頭縫里就難找回來了。石塊堆壘,縫接著縫,誰知道滾石疊了幾層,即便有力氣翻動上一層,因為重力抵緊卡死,下一層的巖石,你使出洪荒之力也挪不動絲毫。
我小心謹慎地腳尖踩穩石尖,一步步來。這滿坡石塊,有點像冰川側磧壟,只是石頭顏色更深,彼此卡得更穩,看準踩穩了,并無絲毫松動跡象。這里植被茂盛,從黑石瀑的邊緣往上,可見旁邊的小樹林里,碗口粗的龍須藤在石面上彼此糾纏,然后騰挪翻轉, 打著圈圈穿梭上樹,闊葉樹木被它的葉片糾纏,覆蓋嚴實,圓柔柔的,已經沒有了樹冠該有的外形。也有不甘寂寞的獼猴桃和薛靂果的枝蔓沖出樹林,旺盛得像水一樣,在黑石上四溢漫流。陽光停泊在綠葉上,綠瑩瑩的一片,亮艷異常。泊附黑石瀑上的草本植物很特別,酷似高原所見,苔蘚植物綠茸茸地包裹石塊,上面長著水靈靈的袖珍小草。石縫里還爆出左一叢右一叢的地被植物,像噴泉似的兀然冒出來,那是一種叫大苞景天的一年生肉質草本,肥厚葉片簇擁著一窩窩細碎黃花,葉艷花亮。此刻,想象人如螞蟻一般爬行其間,那就是一片遮天蔽日的森林。
我們往上登了一百多米,到了一小塊平坦之地,黑石已然稀疏,像之前看到的那樣,石塊上裹著土黃泥漬,零零落落地消失在往山頂去的樹林里。
央視人文地理欄目曾帶著地質專家進入此地科考,除了東南坡這一片黑石瀑,另外坡面也有一些小面積的,還在山頂處發現了幾處原生性的多邊形玄武巖石柱支撐的山體,偏偏沒有尋覓到火山口。就目前情況來看,玄武巖石柱山,在八閩大地具有稀缺性,僅福建東北部沿海的福鼎市和閩南龍海縣與漳浦縣的海邊存在過。關于松溪黑石瀑,還是一個未解之謎。短暫科考后專家得出這樣的結論:此山玄武巖核心區位于海拔550米,形成于2000萬至300萬年前,巖石以柱長50到60厘米、直徑25到30厘米居多,出露地表可見面積約6000平方米,兩端最寬處150多米,上下高差40多米。地質遺跡總體保持著原始狀態。
眼前的黑石瀑,在森林前戛然“斷流”,裸出一小塊空蕩蕩的草地。老艾大概看出我們的疑惑,他揮手指著對面樹林說,那里有一條廢棄的機耕路,車可以從山下開上來。這里的空地上原先也是石頭,都被搬空了。原來,距此幾千米的前洋水庫在1975 年動工時,20米高的土石混合壩坡就是搬運這里的玄武巖作為主要用材壘就。
我在腳邊找了一塊不大的黑石搬起來,沉甸甸的,比重遠超花崗巖。資料上介紹玄武巖具有抗壓性強、壓碎值低、抗腐蝕性強、瀝青粘附性等優點,是修建公路、鐵路、機場跑道上佳的基石。老艾說,曾經有人想承包這里的玄武巖煉鐵,萬幸沒成,才留下這一片壯觀景象。
離開途中,在山谷對面的路邊,透過樹梢間隙,我再一次回望黑石瀑。蒼茫大山郁郁蔥蔥,翠綠一派的山腰上,被黑色劃出一道隱約疤痕,這與我登爬時看到滿目黑石的現場簡直判若兩重天地。想象我們置身其間,連一只螞蟻都不如,我無法不陷入沉思。
以人類為主導的這顆星球總是如此,在自然造化留給我們的遺產上改天換地,以獲得人類社會所謂的進步和發展。然而,人類科技遠未達到認識地球一切,還有很多奧妙等著解密。假以時日,人類也許會發現它們更大的價值。如果說福當山峽谷的花崗巖溪瀑司空見慣,那么外寨山的玄武巖遺跡鬼斧神工,堪稱人間奇景,它既具有較高的旅游觀賞價值,又具有科研價值,是研究中國東南地質演變的一個田野現場。應該說,這便是兩處火山活動地貌留給人類的暗示。
大林坑原始森林
(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旅游景區?松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