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人 同 行
張 茜
老支書指著村名說，你看，衕，二人同行。村子全名叫古衕，古老的結伴而行。這個村、這個少見的字，令我陷入沉思， 沉思在山水田園村舍間，沉思在雞犬相聞人語間。
村子祥和安然，雞在道旁沙窩里搓揉羽毛，兩只黑犬將身體最大限度攤開，一只肚皮朝上，一只肚皮朝下，緊貼在水泥路面上，猶如兩塊裁了犬形狀的裝了一點填充物的黑布袋。正是夏初茶筍煙稻得閑時。陽光濾過般清澈柔和，閃動著馨香檸檬色，落在村人頭臉身子上。幾位年齡迥異的婦女坐在村頭涼亭里，隨意聊著天，任憑身旁溪流喧囂著沖向村外去，頭頂老樟樹的目光追著水流，一追百多年。
村子坐落在松溪縣域的東北邊陲，臨縣浦城和高峰龍頭山形成犄角，將她穩(wěn)穩(wěn)兜住。抬腳翻過龍頭山，就到了浙江，與浦城也只是隔道蜿蜒山脈。兩邊大山從東頭夾住村子，兩條溪水順山流下，一左一右包裹村子后在西邊匯合，也夾住了村子。村子宛
若一顆寶石，含在山水口里，捧在山水手里。親親的一個山水之子，天生就該別樣，就該超凡脫俗。
是的，古衕是全國文明村，為村子服務了20多年的老支書是全國勞動模范。他由一名退伍軍人，到村支書，到56歲時因管理村子業(yè)績突出而轉為鄉(xiāng)鎮(zhèn)公務員。他連連說誰能想到，把村子管好本該是分內事，應該的。
溪東鄉(xiāng)古衕村民俗
古衕村夾在這樣的尖尖犄角里，有人最重要，人能創(chuàng)造，但人的創(chuàng)造力基于愛的基礎。哲學家尼采指出：有愛的環(huán)境，就會產生創(chuàng)造力。但人在矛盾中生活。村子有個古老習俗，一家有事全村幫。誰家有了紅白喜事，就是全村的紅白喜事，各家能出力的第一時間紛紛到位干活，再奉上自己的心意錢。這時間有個環(huán)節(jié)很特別，但凡平素鬧了口角的雙方，無論婆媳，無論男女，都自然化解，團結才是力量。大家來了，就像回家了一樣。能砍柴的上山，有廚藝的上灶臺。有的洗碗，有的擺放桌椅板凳，有的置辦采買，如此這般各就各位。到了經濟好轉的時代，村子民約管理介入進來，移風易俗，不鋪張浪費，不攀比抬升，每桌飯菜煙酒標準家家統(tǒng)一。故去的人，也統(tǒng)一標準，沒有高低貴賤、男女老少之分，只按先后順序，依次進入村民集資公墓。
一個村子，儼然一個大家庭。那日我抵村口，老支書等在那里。紅毯般的村道在我眼前逶迤前行，腳板愉悅踏上。兩邊人家相擁相親，門前都設花壇， 蘭花、朱頂紅、朱砂果，袖珍小松樹、紅繼木，姹紫嫣紅，整齊有序，都是山里產物。村道底子為水泥，當中嵌著一條朱紅水磨石，平展、好看、防滑，仿若城里動不動就鋪的，或者影星們走的紅地毯。關鍵還在于不硌腳，姑娘們的高跟鞋，老人的視力， 三輪車拉東西，都好使。
老支書趕上來說：“好幾個人向我報告，村里來客了。” 村在這里，就是家。一位年輕婦女迎上來說：“前面有公園，你去看看。”這話我明白，公園曾是城市的配置。紅毯路帶著我進入——“幸福公園”。園子不模仿不攀比，從村子里扎實長出。高處散落幾棵香樟、桂花，魚池龐大，畔沿上楊柳依依，盧莉吹著紫花喇叭。水中鯽魚、草魚、胡子鯰魚自由自在，可觀賞可食用。其實這么大的魚池、這么清亮的水，源于廢水利用。葳蕤灌叢中埋藏著三道污水凈化：過濾池，沉淀池，生化池。第四道二沉池兼做魚塘，排放時灌溉田地。這巧日子、生態(tài)日子過得可真叫一個好。
出園子時我路過老支書家，大門沒上鎖，雙開，木質，有著一定年歲。他說，還要鎖門嗎？全村都這樣，家家戶戶從未上過鎖，方便客人進屋喝茶，方便鄰居借用家伙什兒。兩層青磚黛瓦土木樓，展露著笑容，幽幽彌散出木頭、泥土香。挨屋種著一塊菜地，韭菜、青蔥、西紅柿……熱熱鬧鬧，食色鄉(xiāng)間。
說話間一幫中年男女涌了進來，輕車熟路，落座老支書家客廳，輕車熟路，泡起茶來，老支書微笑著領我加入。大家喝茶聊事，我安靜聆聽：今年是大年，春筍豐收，筍罐頭出貨已過半。大雨中雨連下五天，昨兒一段鄉(xiāng)道塌方，運罐頭小貨車掉了下去，五六米深，人車幸好沒事。鄉(xiāng)里聞訊連忙搶修，估計明天下午就可接通。
古衕村夾在山腳里，抬頭青山厚林，低頭沃野呈扇形打開。山上清明前采茶，青葉品質上乘，引得各地茶商紛紛趕來，日日候在山道上，等待茶農。這時節(jié)茶農天明進山，日暮下山，手里都是提著輕輕的茶筐，而口袋進賬日漸豐厚。萬畝竹海蕩漾在森林邊緣，挖筍從冬季開始，冬筍味道深厚綿長，堪稱山珍。冬筍較春筍、夏筍難找，穿在竹鞭上，隱藏地下。但挖筍人很機智，憑著竹梢彎曲的方向，準能挖出筍來。一年四季，挖筍三季，村子里生產筍罐頭的企業(yè)就有三家。馬口鐵罐頭桶壘得像北方大地上的平頭草垛子，白花花，銀光閃閃。站在村口，放眼望去，稻禾、玉米、煙苗，似碧海般鋪向遠方。稻穗在楊花，玉米在拔節(jié)，煙葉子即將轉黃，肥碩得宛如一只只大象耳朵，養(yǎng)人眼睛，富足人心。
竹 編
陽光明麗，在頭頂綻放出一簇簇透亮花朵，一戶做茶人喊我們歇腳品茗。偌大的三層鋼筋水泥樓房里，貯滿茶葉，濃烈馨香充盈一間間屋子。地下室寬敞通風，制茶機器已完成春忙，安靜地歇息。已是午后，天臺上晾曬出一席席白茶。抓一把投入煮壺，置于燒紅的木炭小爐上。氤氳繚繞茶氣里，飲下一盞香茗湯，渾身通泰，微汗沁沁，回甘悠長，話語輕松起來。古衕地勢高，氣候早晚溫差大，水霧終年滋潤茶樹，花草樹木相伴茶樹， 土壤礦物質豐富，所產茶葉頗為暢銷。
村子有茶山，有竹山，有稻田，有煙田，只要勤勞肯干，收入不輸在城里打工。外出闖蕩看世界的人，早已陸續(xù)回來。一位大嫂說她待在城里時，白天黑夜落不著地，心懸在空中，日日吃不下飯，睡不著覺。醫(yī)生診斷她患了抑郁癥，吃藥見好，停藥重犯，沒想到回家來就好了，啥事也沒有。忙完春茶春筍夏筍，田里莊稼長著，清閑下來，左鄰右舍相聚一起，聊聊說說笑笑，自由自在，天寬地闊。她說村里出了位作家，寫網絡小說，年收入二十來萬，伸手指向一戶沒有圍墻的院落，喏，在水池上洗衣服的那位婆婆就是作家的母親。作家夜里寫，這會兒該睡著。
同是寫作者，我很想見見這位作家，走到他家沒有圍墻的門口，往里張望。作家的母親一邊搓洗手中衣物，一邊朗聲喊我進屋，指指身后樓上：還睡著。她猜出我的來意。我退回村頭涼亭，了解到作家現(xiàn)年五十來歲，早先去廣州打工，輾轉謀到寫網絡小說工作，自然回鄉(xiāng)創(chuàng)作更具便利，業(yè)績斐然，穩(wěn)坐“大神” 級別，成為村里人的驕傲。村里每年各家出資舉辦春節(jié)聯(lián)歡晚會，節(jié)目編排都由這位大神壓陣，內容豐富，贛劇、小品、相聲、舞蹈、歌舞啥都有。別看是村級春晚，上演節(jié)目得經過初審，過審了才能上演，得保障品質。古衕春晚，松溪家喻戶曉，名聲很響，不花政府一分錢。古衕自我善治之風令人驚訝，村部墻壁上各種管理制度掛了整整兩排，十來種，但最醒目的為每個標題上的兩個字：約定。紅白喜事宴請約定，公墓管理約定，山林管理約定，村容村貌管理約定，河道保護公約……依法自治，約規(guī)治事。
（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xié)《“走進八閩”旅游景區(qū)?松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