茶 園 遐 思
黃萊笙
茶園茶園，茶的家園。室內品賞茶道久了，我總會猜想，這些離開鄉野來到茶壺茶盞里的葉子原本住在哪里、它們的家是什么模樣呢？于是，我就喜歡探訪山野茶園，尋覓茶道的上半截子。蘇軾詩文里有多篇對建茶的贊頌之作，據《建茶志》記載，松溪亦屬建茶主產地。來到松溪，自然要去領略一番遠近聞名的茶平萬畝茶園。巍巍湛盧山橫亙松溪，春秋時期歐冶子在此鑄成天下第一劍，當地人稱之劍山，不到湛盧山等于沒來過松溪縣。茶平萬畝茶園位于湛盧山腳，據說劍山深處尚存古代摩崖石刻“香巖茶記”四字，山下茶平鄉現有茶園3.5萬畝，占全縣一半，不到茶平不知松溪茶的前世今生。
其實，茶不僅僅是用來品的，也是用來看的。書本記載的傳統茶道只是品賞茶韻的說法，從味覺滋生萬般情致，而那些套路僅僅發生在茶成品范疇，顯然頗有局限性，它只寫了下半截；真正的茶道應當還有上半截，那就是茶青的原生態，觀賞葉子們的
家園景象，從視覺展開無邊的遐想。茶平萬畝茶園建造了不少觀景臺，我直奔最高的一座空亭。放眼環顧，茶園近處有如工筆勾勒般發散著無數彎曲的茶畦線條，繚繚繞繞地漸伸漸遠，消失在山坡后邊，幾片水洼地亮晶晶的晃亂了流云和飛鳥的影子，遠天被聳進蒼穹的湛盧山峰擋去了小半面，似乎莽莽蒼蒼地昭示著這片茶園與眾不同的立地不凡。置身空亭，強大的茶樹氣息寫意般裹挾周身，襲襲馨香，郁郁清香，沁人心脾，妙不可言。舉凡茶癡皆有體會，茶道在品賞與觀賞之間，貫串味覺與視覺的還有嗅覺審美，那就是聞賞，用鼻尖來辨識茶趣。戶外聞香更識茶道，一如這茶平萬畝茶園的滿山氣韻，天然地催發愉悅的靈感。
下得亭來，漫步茶園，我遠望湛盧山蒼茫雄姿，近觀斜坡葉子優雅秀色，山風清涼地撫過脖頸，靈臺上漸漸就延展出第六感覺，似乎茶氣與劍氣糾纏彌漫。
萬畝茶園（朱維龍 攝）
關于茶氣，千百年來尚未發現體系完整的研究專著，基本散見于各類詩文茶論，零散之中不乏獨到見解。唐代盧仝《七碗茶歌》說的是茶氣的文化體驗：“一碗喉吻潤，兩碗破孤悶。三碗搜枯腸，唯有文字五千卷。四碗發輕汗，平生不平事，盡向毛孔散。五碗肌骨清，六碗通仙靈。七碗吃不得也， 唯覺兩腋習習清風生?！彼未K軾亦有“清風擊兩腋，去欲凌鴻鵠”的茶氣描繪，并贊曰“何須魏帝一丸藥，且盡盧仝七碗茶”。盧仝對下半截茶道這種時空交叉的茶氣感應，堪稱境界，精彩傳世。茶平萬畝茶園的技術指導人是中國工程院院士、中國茶學學科帶頭人陳宗懋先生，他主編的《中國茶葉大辭典》認為，茶氣既是蒸煮茶葉的熱氣，又指蒸氣辨湯，也指茶味，這是從茶科技角度的解釋，也是針對下半截茶道而論。
翻閱當代茶說，你會看到另一種跨入上半截茶道的茶氣理解。比如中國西南一帶著名的“山頭韻”說法，認為茶氣是由種植地賦予的，不同土壤、不同海拔、不同氣候的茶山會造就茶的不同氣場，形成獨特的山頭韻。中國茶道的禪茶一味學說影響全球，在2009年第四屆世界禪茶大會上，中國茶人李彥鋒先生發表論文《漫談禪茶之道——用身體讀茶》，認為身體感應的茶氣引領了茶道，強調借由茶氣入靜來修養身心，引發各國茶人共鳴。此文提出“茶有三氣”，亦即地氣、茶氣、人氣。地氣，是茶的本味，什么地方產什么樣的茶；茶氣，講的是茶葉本身的小茶氣，是該茶所具有的能量，是一種抽象無形的感覺，需要用身體用心才能感受到；人氣，是共同喝這泡茶的人所形成的氣場，同一款茶對不同的人會引發不同的經驗、不同的感受、不同的故事、不同的歷史、不同的見證。這“三氣” 構成大茶氣。我以為，茶平萬畝茶園盡可以接納和驗證這些精彩的茶說，然后讓自己更加精彩。
至于劍氣，顯然是因為劍山湛盧而起的聯想，卻更是因為茶平萬畝茶園蘊含的愿景而生的期許。劍，原為冷兵器君王，后世更多地成為高貴的佩戴，以至于劍的殺氣逐步平和化，劍氣在眾多辭典中演化成為人的才華和才氣、勇氣的比喻，南朝任昉《宣德皇后令》說的“劍氣凌云，而屈跡於萬夫之下”正是此義的感嘆。徜徉萬葉叢中，我漸漸感應此地氣場，古劍山，老茶鄉，似乎湛盧劍氣賦予了茶平萬畝茶園充沛的發展勇氣和才氣。萬畝茶園的學名稱作“茶平鄉綠色循環優質高效示范茶園”，這滿園的葉子以“質量興茶”為目標，要給綠色循環和優質高效做示范，顯然是可貴的發展勇氣。而葉子們深藏不露的修身才氣，則從茶園建設的諸多法門展露出來。他們躋身農業農村部、財政部“綠色循環優質高效特色農業（茶業）促進項目”序列，讓葉子的家園有了一個高位依托。他們實施“規劃科學、梯層等高、路網硬化、園地植樹、梯壁留草、自動灌流”，讓葉子的家園有了幸福美滿的高位品質。他們打造全縣有機認證生態茶山樣本，采用病蟲害綠色防控措施，應用太陽能風動力捕蟲燈、可追溯視頻監控系統等科技手段，以有機肥替代化肥，讓葉子的家園有了健康潔凈的生活。他們組織茶山聯合體，身處生產、加工、流通、銷售各產業鏈條以及管理環節之中的單位和個人共同加入，共塑公共品牌，讓葉子的家園有了互濟力量。他們推行茶旅融合，吸引游人，休閑觀光，體驗互動，認領定制，讓葉子的家園有了無形傳頌的美好口碑。我看到茶園迎風口點綴著紫薇、櫻花等喬木，茶山干道旁陪伴著一簇簇三角梅、歐洲玫瑰等灌木，梯壁上爬著百日草、地被菊等綠肥植物，茶樅間有噴灌裝置露頭，茶園里的葉子們一派才華橫溢的模樣。
顯然，這是一座有抱負的茶葉家園。在劍氣與茶氣糾纏彌漫之間，似乎劍氣也化成了茶氣，立地不凡的湛盧茶氣。茶氣悠悠，茶道漫漫，湛盧茶氣穿透了世間茶道下半截與上半截的阻隔，上下銜接，貫成一徑圓融無礙的完整茶道，直通天人合一的境地。君不見，茶平萬畝茶園鮮活的葉子競相仰臉，那飽滿多姿、昂揚朝天的生動容顏，洋溢著勃勃的生命隱喻，仿佛自信地等待一雙纖手，那一捏一翹的蘭花指，把自己采進高品質的出路，融入美妙的人間茶道。
奎光塔（朱建斌 攝）
是呀，茶園的山道彎彎曲曲，順著家園茶道走出去，這滿園的葉子離家之后會出落成什么樣的身份面目呢？當地茶農告訴我，它們會進修成為綠茶、紅茶、白茶三個族類，葉子離家之后得看市場行情和加工工藝來選擇自己變成哪種身份面目。我知道，這涉及茶樹的適制性，同一株茶樹使用不同加工工藝可以制作出綠茶、黃茶、黑茶、白茶、青茶和紅茶六大類。一棵茶樹只有適不適合制成某類茶的講究，并不存在只能制成某樣茶的規則。茶平萬畝茶園的葉子最適合綠茶紅茶白茶三種成品身份，并且可以在不同的季節改換不同的面目，無論踏上哪條出路，無論邂逅何方高人，都散發著滿身獨具一格的湛盧茶氣，家園之外的空間靈活廣闊，茶道修遠，自將上下求索。
茶是最善涅槃的葉子。茶平萬畝茶園山道蜿蜿蜒蜒，正是茶道趣味落地的象征寫照，仿佛圣潔靈魂的輪回。是的，茶有四次涅槃。第一次涅槃，是在茶樅。茶在自己的家園逢露而醒，一芯一葉，一芯兩葉，一芯三葉，朝著天空婀娜伸展。第二次涅槃，是在茶廠。從工藝里醒來，獲得成品命名，走向千家萬戶。第三次涅槃，是在茶盞。睡著的茶與沸水相遇就活起來了，蜷縮的葉子緩緩張開，舒展身姿，釋放魅力。第四次涅槃，是在人的心靈。把人的靈氣帶回茶的家園，讓山野的心曠神怡接納人間各味悲歡苦樂與炎涼滄桑，讓天地人在茶氣彌漫中交相感應，物我兩忘，安寧，歡喜，那是真正的活起來，永遠不會睡回去。從茶的家園出離，再回歸茶的家園，所謂茶道應該就是這樣的輪回，永無休止。茶平萬畝茶園發愿的“綠色循環”追求，不正是這樣的茶道魂魄再現嗎？湛盧山腳，谷風習習，和美茶園，起起伏伏，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旅游景區?松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