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匯處盡風流
陳美者
入了冬,閩地已有幾分寒氣,江水望過去更是多了一種寂寥。馬尾渡口邊,石砌的老房子,已有些發(fā)黃,房子腳下長著青苔。欄桿和路也是大塊條石鋪的,紅艷的三角梅從墻角逶迤而出,狗三兩只,全都瘦而精神,一位婦人在江邊洗衣。這一切,讓人恍惚墜入舊夢中。渡口也還在,斑駁的幾個大字帶著歲月的氣息,像一位老人在訴說著昔年盛景,彼時,從馬尾到福州,主要靠舟楫往來,許多人上班、買菜、念書、串門,皆從這里上下,人影綽綽,小小渡口與人們的謀生、婚戀、出游緊密勾連。而渡口邊,自然成了商貿(mào)旺區(qū),潮濕空氣中,各種叫賣聲、討價聲、嬉笑聲夾雜著魚丸扁肉拌面的鮮味,一派人間煙火的香甜。至今,馬尾渡口邊還難得地留存著一片民國時期的老房子,青石洋房、老式自行車、雜亂電線。據(jù)說在這里拍過不少電影。
更難得的是,還有船坐。渡口邊,泊著三兩只小漁船。綠的、紅的、黃的漆著,樣子細細長長的,也許稱得上是扁舟了。貓著腰進了船艙,見角落里放著一口鍋一把菜。船主是個女人,常年風雨雕刻的臉龐看不出實際年紀。老一輩的漁民,大多上了岸,只幾個人還留著,捕魚早已是其次,留戀的是這種江湖漂泊生活。見她坐在船頭,搖著櫓怡然自得,我在艙里哪里坐得住,貓出了艙,坐在船的另一頭。“白鷺,白鷺!”我指著江中綠色燈塔上的白點喊。聽到淡淡的回應:“前面更多。”果然,小船越往江中駛?cè)ィ覀冸x江中洲也越來越近了。水中有一片沙洲,沙洲頭立著一棵樹,細瘦,蘆葦在風中搖曳飄蕩,三五成群的白鷺在濕地上或棲息著,或拍打翅膀朝空中飛去,它們羽毛潔白腿腳細長,看上去十分優(yōu)雅、自在。我不敢再讓小漁船靠得更近,怕驚擾到美麗的生靈,只乖乖坐在船頭,看這清靜江面、綠意沙洲。回頭朝岸邊望去,高樓聳立,輪笛轟鳴,但岸上的喧囂和人氣都已淡去,渺渺江水相隔,不禁有幾分逃離的竊喜。
此是閩地三江匯合處。閩江被南臺島分為烏龍江和白龍江,加上琴江,三江于此交匯,沖積出一片濕地,更是歷史風流的際會。1912年的4月,江上駛來一艘“泰順”輪,邊上是船政局派出的“元凱”號護航。剛剛辭去南京政府臨時大總統(tǒng)職務的孫中山先生,在時任福建省交通廳廳長黃乃裳等陪同下,考察閩江下流及馬尾港。當晚宿船政局儲材館,次日乘小甲板輪上福州,在倉山海關埕登岸。此行顯然給孫中山先生留下深刻印象,五年后孫中山先生撰寫《建國方略》時,專題論述港口建設,對馬尾港進行了詳細而具體的規(guī)劃。
無怪乎孫中山先生對此地的期待。這是一個風起潮涌的地方,或輝煌壯麗,或悲壯沉郁,都閃耀著獨特的歷史光芒。江水平靜向前,如同翩翩白鷺般,從不多言一句,但此地江水里流淌著戚繼光蕩盡倭寇的英勇、林則徐抵御外夷的智謀、鄭和下西洋的驕傲、中法馬江海戰(zhàn)的悲痛,流淌著的是精英人物振國興邦的豪情壯志。特別是“左沈共襄”的馬尾船政和一場持續(xù)不過半小時卻成為民族創(chuàng)傷的海戰(zhàn),成為最深刻的歷史記憶。那是晚清,彼時的混亂大局,捧出了幾多精英,其一就是左宗棠。1866年,這位朝廷重量級人物官拜閩浙總督。事實證明,左公的確見識過人。他坐在總督府里披閱文書,一抬頭看見了閩江口外的大海,上書奏請設局監(jiān)造輪船。準。然西北戰(zhàn)事忽起,朝廷又速將左宗棠調(diào)去,臨行前,左宗棠向朝廷推出了一個人:沈葆楨。為了請出此公,左宗棠的官轎三次落在了福州宮巷十一號的沈家大院前,隨著英雄所見略同式的烹茶言歡,沈葆楨想歸隱一隅靠潤格為生的構(gòu)思被打斷了,乃出任船政大臣。擇址、建房、聘人、籌措經(jīng)費、購買機器……創(chuàng)辦船政學堂、培育自己的造船技術(shù)人才和海軍軍官的宏圖就在這些具體瑣碎的事務中一點點實現(xiàn)了。船政學堂初名“求是堂藝局”。第一屆學員百余人,其中就有后來人稱“中國西學第一人”的嚴復。在滔滔江水邊,學員鏗鏘的朗讀聲孕育著無限的希望。得益于沈葆楨的開明,學堂先后派出了四屆學生出洋,分赴英國、法國、美國、西班牙等國家留學。這些學生,日后命運殊途,各自南北,但幾乎都成為水師骨干或海軍將領,比如劉步蟾、鄧世昌、林永升、林泰曾、葉祖珪、薩鎮(zhèn)冰、詹天佑、魏瀚等,算得上是一份極有分量的名單了。同時,船政廠也已經(jīng)制造出戰(zhàn)艦與商船20多艘。
如此苦心經(jīng)營了近20年,似乎可以帶來關鍵時刻的一抹微笑。然而,1884年的一聲炮響,轟碎了福建海防的這場美夢。五月,懸掛三色旗的法國軍艦計有八九艘,駛?cè)腴}江口,停靠在馬江江面,馬江上游的福建水師已經(jīng)集結(jié)完畢,杏黃色的龍旗上印著各自戰(zhàn)艦的名號:“揚武號”“福星號”“福勝號”“振威號”“飛云號”“濟安號”等。群情洶涌,出戰(zhàn)的命令卻遲遲不來。而據(jù)說遙遠的桌子上正在進行一場舌尖上的戰(zhàn)爭。農(nóng)歷七月初三,法國侵略者突襲,旗艦“窩爾達”號射出了驚天動地的第一炮。隨后,十艘法國軍艦炮彈齊發(fā),一排排水柱在江面上升騰,福建水師的戰(zhàn)艦上也出現(xiàn)了一個個窟窿。硝煙滾滾中,江上浮尸累累,福建水師幾乎全軍覆沒。史載中官兵的殊死抵抗,或在沉沒前一刻,仍拉開引繩射出最后一炮,或撞擊法國軍艦以求同歸于盡,有一名陳英的管帶,下半身被炮彈炸飛,上半身仍屹立在指揮臺,更是為整個事件增添了一份酷烈和悲情。
至今歷史依然有跡可循。船政博物館里,透過玻璃展柜,窺視歷史文物、圖片、模型,海戰(zhàn)之殤的錐心之痛也如一滴紅墨在清水中漾開,只有當參觀船政在近代中國先進科技、新式教育、工業(yè)制造、西方經(jīng)典文化翻譯傳播等方面取得的豐碩成果時,國之強盛與崛起的自豪充斥于心,方得安慰。福建船政是中國近代歷史的重要組成,它為我國近代輸送了大量海軍軍官將領,造就了一批優(yōu)秀的近代工業(yè)技術(shù)人才,成就了中國的近代工業(yè)發(fā)展。其規(guī)模了得,不僅有船廠造兵艦,還嘗試著制造飛機,1918年,馬尾船政局創(chuàng)設海軍飛機工程處,聘請留美歸來的巴玉藻為工程處主任,在經(jīng)費短絀、起步維艱的情況下,制造出了我國第一架國產(chǎn)飛機。但看此地江水濤濤,英雄風流。先賢的劍膽琴心、卓越奉獻,換來今日的繁榮安寧,眼前這平靜的一江白鷺綠洲,幕后是那一場場戰(zhàn)火硝煙和挺身而出的壯景。
船該往岸邊回了。辭別點點白鷺和一抹綠樹,離岸邊越來越近。時近黃昏,燈火漸起,最熱鬧轟鳴之處,便是那馬尾造船廠了。正在建造中的大貨輪,一排排矗立著,這便是新時期的馬尾造船廠了。在歷史塵煙漸漸遠去后,馬尾造船廠顯現(xiàn)出的是愈加青春蓬勃的姿態(tài),今日之馬尾造船廠已具備設計、建造和修理35000噸級以下各類船舶的生產(chǎn)能力,乃中國南方重要的船舶生產(chǎn)基地。船臺、舾裝碼頭、高架吊車、門式吊車等忙碌運轉(zhuǎn),和著江風送來的輪笛汽鳴聲,好一派生機。
感慨此處的神奇,有過綿長厚重的歷史,也有生機盎然的青春,是兵家眼中的重地,也有商賈往來如流,永遠都在創(chuàng)造著什么,從不缺乏故事和傳說。如此風流匯聚之地,似乎成了男人的世界,充滿了鐵血、壯烈與豪邁,但奇妙的是,它還用一個巍巍羅星塔,記住了一個女人婉轉(zhuǎn)柔情的故事。《閩都記》載:“七娘有色,里豪謀奪之,抵其夫于法,謫此閩南。”柳七郎不幸在福建死去,柳七娘變賣了家產(chǎn)到羅星山建塔為夫祈冥福。后人在其基礎上重建。再后來就成了著名的“中國塔”。傳說當年世界各地往馬尾通郵,只需寫上羅星塔或中國塔的英文譯名即可。在兵家眼里,羅星塔是構(gòu)筑炮臺的制高臺,而在風水學家看來,江河的下游建塔,可以培風水,振文運。我沒有去查證羅星塔重建后此地如何宏開科名,但近代幾位聲名赫赫的福州籍大家,總是被一而再地提起。比如嚴復、林紓。嚴復畢業(yè)于馬尾船政學堂,是近代中國著名的啟蒙思想家、教育家、海軍元老,在民族危難時刻,嚴復以啟智發(fā)蒙為己任,一冊《天演論》引爆中國思想界。他有著熾熱的愛國之心,作為一個學貫中西的學者,傾力于翻譯事業(yè),為國探求富強之路,影響了無數(shù)的后人。林紓的個性就更加鮮明,其撰文怒斥北京大學校長蔡元培的典故人人皆知,而他一生不諳外文,翻譯了180多部小說,“林譯小說”成為文學史上的一個專門術(shù)語。林紓從醉心桐城派古文到開始翻譯,據(jù)說緣于一次馬江泛舟。當時同船的王壽昌說起法國小仲馬的《茶花女》,纏綿悲苦,契合了剛剛失去妻子的林紓的心境。兩人商議翻譯此書。船外江水靜淌,船上一人臨窗口述,一人提筆疾書,落字如珠,這便是林紓翻譯的開始。從此,這里的江水除了一副剛強軍人的堅毅表情之外,又多了幾分文豪才子的浪漫心聲。
江上此行,水無窮,小船最后靠了岸,停在一片濕地前。蘆葦蕩里,有白鷺,也有野鴨,一叢叢的菖蒲開著紫色的小花,居然又是一番景色。此時離三江口已有些遠了,但一回望,仍能看見那邊熱鬧升騰。來年再乘一葉舟扁江上行時,也許已經(jīng)實現(xiàn)今日人們所憧憬之“閩江口金三角經(jīng)濟圈”,那時自然又將是一番別樣風姿。
不變的是,此地從來盛產(chǎn)驚喜和傳奇。
(本文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xié)“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