龍 海 橋 史 話
翁得祿
石碼,位于九龍江下游,面江臨海,舟楫通達。明弘治元年(1488)建錦江埠,時逢漳州月港海外貿易興起,一躍成為閩南內河航道主要的貨貿中轉和集散地之一,有“郡之門戶”“閩之重鎮”美譽。
“水港小橋多,人家盡枕河。”作為福建三大商貿重鎮之一的石碼鎮,因水而生,伴水而興。唐、宋至明以來,境內街渠如縷,港道寬闊,多建橋梁銜通街市,鄉民客商往來便利,眾多津衢古跡洋溢著濃郁的歷史氣息和文化韻味,賦予了歷代文人墨客無限遐想,“柳店迎風”“雙橋織雨”“錦水歸帆”“龍海觀潮”等美景躍然詩詞畫卷之中,傳頌至今!
“井地分溪界,溪潮并海潮。紅翻圭嶼日,青擁鷺門嶠。野樹全低水,津帆半礙橋。年年端午節,看奪錦龍標。”這首《龍海觀潮》為清乾隆三十年(1765)舉人姚嘉謨所作,寫的正是站在龍海橋頭瞭望錦江潮起潮落的景象。一時間,“龍海觀潮”成為石碼八景之一。據清林鳳聲重編的《石碼鎮志》藝文第十一“建造龍海橋碑”載:“明代架板橋通行旅,于民輻輳,厥踵相接。”據此,后人關于龍海橋的始建年代只知為明代,具體時間卻不得而知。筆者經多番查閱史志文獻和比對縣志輿圖,對龍海橋的建橋始末有了初步推測。
明朝隆慶元年(1567),政府在龍溪縣八、九都地界,素有“閩南大都會”“小蘇杭”美譽的月港正式開海禁、建城郭、設海澄縣治。明萬歷二年(1574),時任戶部主事的長泰人戴燿,為便于煙草引種長泰,于龍溪縣石馬鎮(今石碼鎮)盧沈港入錦江口開設盧沈埠,設港市依附月港口岸開展海外貿易往來,并興建碼頭作為內河航運中轉,從呂宋(今菲律賓)引入的煙草則由盧沈埠與長泰的主航道馬洋溪水運上岸,引種于天柱山,使之成為長泰煙葉的主要產地。戴燿在盧沈港岸所興建的碼頭史稱“戴厝碼”(因閩南方言“戴”與“竹”音近被誤喚作“竹厝碼”沿用至今)。于此同時,戴燿又在盧沈港與錦江交匯處架一座木板橋連接東西兩岸,以便龍溪石馬鎮商旅與海澄縣城往來通行,該橋因建于盧沈港口,史稱“盧沈港口橋”“盧沈橋”。
明末清初,石碼鎮百姓從錦江埠至盧沈港口填江增建外市,一時間舟車云集,居民劇增。盧沈港口橋因建于龍溪縣和海澄縣交界港道,以溪左溪右分龍、海界,因此又被當地居民稱作“龍海橋”。然而好景不長,此時恰逢明清兩朝交替之際,戰火延綿不絕。鄭成功部將甘輝等率軍挺進漳州,并以海澄縣城作為據點多次大舉進攻漳州府城,石碼為入漳門戶首當其沖,俗有“三日三夜不得出南臺廟”之諺,可見,當時石碼居民為避戰亂不得已而藏匿于南臺廟內,擁擠之狀可想而知!
清政府為截斷陸地百姓接濟鄭成功軍隊,先于順治十三年(1656)下令實行海禁政策,又于十八年(1661)九月采納鄭軍叛將黃梧《滅“賊”五策》建議,將沿海居民盡徙內地,設立邊界布置防守,并將所有沿海船只悉數燒毀,寸板不許入海。溪河豎欄柵,貨物不越界,違者死無赦。十月,福建、浙江、廣東、江南四省近海處居民各移內地三十里,同時毀屋撤垣,片石不留。公署、寺廟全都付之一炬,龍海橋東西兩岸遂成廢土。清政府這次“遷界”不只令沿海居民拋家舍業、顛沛流離,還導致了“天子南庫”月港貿易口岸的沒落。
龍海橋舊影
清康熙元年(1662),漳州府海防同知閔子奇、“海澄公”黃梧于石碼始筑鎮城,并調福建水師游擊左營官兵三百余名駐防,配備巡邏艦、槳船各二艘,名為駐防實為簡兵操練,為日后收復臺灣做準備。石碼境內背井離鄉者逐漸遷徙復聚,往日海運發達、經濟繁榮之象始漸復蘇。康熙三年(1664),福建水師提督施瑯率兵收復金廈,康熙二十年(1681),水師又撥各營官兵分防石碼,并設多處汛地駐扎,其中,龍海橋汛駐兵二十名,筑炮臺一座。康熙二十一年(1682),石碼駐防各汛地官兵悉數奉調前往浯嶼島集結,預備進征澎湖直搗臺灣,使國家四海歸一邊民無患。而石碼鎮城各地汛務則暫由陸路游擊轄制。康熙二十二年(1683)六月十四日,福建水師提督施瑯率領二萬四千多名水軍乘六月西南季風向東,兵分三路穿越臺灣海峽,經過澎湖海戰大敗鄭氏水師后,隨即平定臺灣。施瑯也因平臺功績被賜封為“靖海侯”。
然而,臺海戰事雖已平息,可地方變亂已久,加之清初遷徙毀舍,石碼鎮下碼以東至戴厝碼一帶早已成為一片焦土,龍溪、海澄兩縣通津橋梁久廢,雖然兩岸可乘坐舟楫往來通航于盧沈港,但因一水之隔致使貨運車馬仍無法來去自如。因此,清康熙二十四年(1685),任丘縣知縣的石碼舉人鄭之惠與張瑞亨、林允文等一眾鄉紳紛紛捐資出力,于龍海橋原址費百金重修木橋梁。自此,從清順治九年(1652)至康熙二十二年(1683)施瑯平臺止,飽受戰亂波及之苦的漳州沿海居民終獲無憂,因遷界焚毀的戴厝碼一帶從一片焦土漸漸形成村落,往來行旅近如咫尺,兩岸相望炊煙裊裊、燈火通明。曾為福建水師集結地之一的石碼鎮,為感念施瑯將軍,由翰林院檢討、弘文院庶吉士葉先登撰寫,舉人蔡日光、貢生蔡宗孔、監生陳元薦、生員沈士禎等眾鄉民一同捐資,于康熙二十七年(1688)四月在龍海橋西畔近水處興建一座碑亭,亭中立一塊歌頌施瑯將軍平臺功績的石碑記“太子少保內大臣靖海將軍靖海侯世襲罔替兼管福建水師提督事務施公平海功績碑”。
歲月如夢轉眼間,物轉星移數十年!
清康熙三十九年(1700)春,曾經從征澎臺的福建水師左都督,又是靖海侯施瑯親侄子的施文起,因性樂山水,常遍游名山大川,此時來到曾為福建水師游擊左營駐扎地的龍溪縣石碼鎮故地重游,不僅是緬懷過去,還想看看自己曾經堅守護衛的一方水土如今是何景象。在施文起蒞碼期間,鄉紳張瑞亨親做向導,并帶領其參觀豎立在龍海橋畔的“施瑯平海功績碑亭”。然而,龍海橋重建至此時已經歷了十五個冬寒夏暑,橋梁木架因久浸水中早已朽蝕,扶欄漆色受日曬雨淋也剝落殆盡,行旅腳客往來于上可明顯聽見支撐木構件發出的摩擦聲響,使得行人心悸,兩岸居民嘆息無奈!
施文起見龍海橋日長木朽,擔心不久塌陷傷及往來百姓,為長遠計遂慷慨捐資百金改筑石橋梁,同時又從江東調運石料充為橋面長板。可是,石橋梁的搭建頗為費工,需要的石材量也大,單單橋梁基址就已耗費巨資,鄉紳張瑞亨立即捐資助建,仍有不足,于是便向原搭建木橋的倡議人鄭之惠求助,希望能解決燃眉之急。鄭之惠知悉建橋事宜后立即奔走鎮城勸助勸施,黃元祥、李林非、劉勝千等鄉人共襄義舉,而后資費不足處則向海澄縣知縣陳世儀呈請撥付,余下則有柯總臺捐出俸祿補全。龍海石橋梁終于康熙四十年(1701)秋竣工,橋長十一丈五尺,闊五尺五寸,費金錢四十余萬,橋橫亙溪間,便民往返跋涉,馬跡車轍絡繹相繼。
清雍正八年(1730),原建于龍海橋東岸的戴厝碼頭帆楫往來日計百艘,但因長年受江水沖刷又年久失修,且碼道徑曲狹窄,往來行旅濟渡駢集多有顛蹶。在鄉紳高侖頤的倡募下,兩岸鄉民紛紛解囊捐資,在原址上累級重修,并在橋東江畔建一座“津亭”供待船客商遮陽避雨,周邊百姓亦可在亭中休憩納涼聽潮觀景。
清乾隆二十七年(1762),作為北溪先生陳淳裔孫的刑部郎中陳文芳本想著趁假歸鄉收羅關于祖上陳淳書稿文集,偶過龍海橋之時見其年久失修,于是捐俸募資重新修葺,并邀請同朝為官的好友吏部尚書協辦、大學士蔡新撰寫《重修龍海橋記》。
1938年日軍犯廈,為阻擊敵軍和保護當地百姓安危,石碼當局下令實施“焦土抗戰”,控路炸橋,交通斷絕。抗戰勝利后才于原基上鋪設木板作為便橋臨時通津往來。直到1951年撤木板橋改建鋼筋水泥橋,東西橋頭仍建兩亭供游人憩息。如今,龍海橋因市鎮建設與河道清污需要拆除重建并擴寬為四車道,而讓人惋惜的則是那座曾經屹立在龍海橋西畔兩百余年的“施瑯平海功績碑”,它被嵌在橋旁一座民宅的墻壁內,不見天日!
(本文原載于《炎黃縱橫》雜志2025年第1期,作者為漳州市龍海區博物館展陳部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