淹不沒的庫區往事
鄭國賢
離開古田縣時,我的心情是輕松的。一天前在黃田鎮雙坑村采訪了三個移民人(或其后代),他們的生存狀態尤其是精神面貌讓我欣喜。
心情輕松的另一個原因是,這次我的選題原始材料十分豐富。行李中,是四本關于庫區移民的書籍:江宋堂主編的《古田舊城記憶》,鄭思安主編的《古田古民居》,魏承銀撰寫的《閩江潮》,其中江宋堂主編的《古田庫區》,便可謂名副其實的“厚如磚頭”。過去謂厚如磚頭,古田水庫和水口水庫這兩座大型水利工程進行的兩次大規模移民的影響是深遠和廣大的,對它的記憶深深地烙刻著半個世紀的時代風云、黨風與民風的急劇變化。
翻開這些厚重的書籍,我的心情再也輕松不起來。江宋堂先生(編書時系古田縣政協主席)在該書前言中寫道:“經常有舊城親歷者到政協機關要求以文史的形式專題記敘美麗的舊城。許多耄耋老人講起淹沒大片良田商鋪宅院時,依然百感交集,老淚縱橫。時光的流逝帶不走古田兒女的惋惜和傷感,抹不平心靈深處的懷古情緒。對舊城的懷念已經深深融入幾十萬古田兒女的血脈……”
打開《古田庫區》,翻過彩照之后,兩張折成四頁的長照片引起我的注目:正面是古田縣城全景、古田縣城西一瞥和城東一瞥三張彩色照片,而背面及隨后的一頁,分別是:古田舊城一隅(中心部分)、古田舊城東面全景、古田舊城西面全景、古田舊城北面全景。每張照片的邊上,都注明“1957·10·攝”,說明是搬遷前特地拍攝作為檔案資料的。
我久久地凝視著老照片中的舊城舊街舊房子,一股無限憐惜之情充盈心間:多么漂亮的歐式建筑,拱形門窗斜披大屋頂,應是教會建設的慈善機構建筑物吧;臨江粉墻紅瓦的兩層樓房,更有那根須垂到江面的大榕樹,倒映在江面的秀麗倒影……這一切的一切,假如能夠保存到現在,該是一幅多么美妙的仙景啊!
但歷史和現實都不允許“假如”,我很快意識到:我的瞬間遐想只是幻想。
還在1951年,建設古田溪水電站的消息,就已傳遍古田全縣。新中國燦爛的陽光照亮了人們的理想,理想的實現變得觸摸可及:青年農民一下子變成新一代產業工人。他們頭戴安全帽、身穿工作服、手執鐵錘、肩扛鋼釬的形象,很讓人羨慕。
終于等到建設電站的全部藍圖出來了,大家才知道沿古田溪要建設多級電站,要建大水庫,還要遷城移民。
1958年,舊縣城就要搬遷了,城郊的鄉村也在準備搬遷。這一天,縣移民處組織城關各機關、學校、團體列隊歡送南門村移民搬遷的隊伍。腰鼓聲、鞭炮聲震天響,隆重揭開了移民的序幕。同時,水電站建設者日夜奮戰,白天,紅旗飄舞,個個你追我趕,誰也不甘示弱;晚上,燈火通明,人人步履驕健,爭先恐后。劍溪兩岸到處是緊張繁忙景象。
接著,四五十個小鄉村移民工作全面鋪開。古田一中教導主任倪可源先生的老家——沂洋是庫區東邊最大的一個鄉村。他回憶說,全村在海拔“382”淹沒線以下的占五分之四多,村前七大田洋,即牛欄洋、后坂洋、過溪洋、樓下洋、西安洋、蔣乾洋、溪邊洋都在淹沒范圍內。沂洋溪沿岸一馬平川,是千百年來兩溪交匯所形成的沖積平原,更是稻麥豆、稻麥花生三收之地,是古田縣糯米、小麥、黃豆、花生的豐產區。此外,沿溪沙坂幾百畝“白面桃”也被淹,只留下村后昆山腳下幾片無雨就旱、一年一收的山田。“382”線究竟劃到了哪里?人們的心都系在了上面。心情茫然的老大娘,只好向菩薩求助,希望自己的家劃在淹沒線之上。她哪知道,就連“孔老夫子”、“城隍爺”都要搬遷。三保后街吉祥寺里的吉祥塔,那是建于宋太平興國四年(979年)的石塔,是福建省十大名塔之一,也只有一塊一塊地把構件拆下來,搬運到新城松臺上山,依原樣重建。
正是“大躍進”的號角勁吹之時,移民搬遷的命令如山倒,說搬就搬。倪可源家的房屋是最早搬遷的,許多家具都暫寄在同宗未拆的堂屋內,先搬的只是日常的生活和生產用具。至于堂屋內公用的長幾、圈椅、八仙桌、大門燈、石舂、石磨、石井欄,停放在閣樓上的造酒、制曲、紡麻等系列竹木器具,甚至連犁、耙、風車、水車、大小糞桶等農具都撂在地上和公路旁。“物是小可,置之艱難”的古訓,此時誰也顧不得了。
倪可源家的屋子是第一天開拆。屋子12丈深、5丈寬,左邊前面高墻周陳,共有樓上樓下兩層18個房間。同一座房子的叔伯姆嬸們,心里難過,可誰也不說,都悄悄地躲開了。曾嬸婆前一天便去了福州她兒媳家,因為她不能親眼看著房子被拆,躲遠點眼不見心不傷。
沂洋村黨支部等組織機構仍保留著。他們一方面要送走移民戶,一方面要安置后靠戶。后靠戶建房安置,利用先拆的舊木料重新組合一幢新屋,再修補一幢百年廢舊屋。為了趕時間完成任務,更為經費緊張,他們把倪可源家相思木的大門、鐵木的正門原封不動地安在兩座移民安置屋上。
在極其困難的時期進行移民搬遷的古田移民還是有幸的,他們遇到了一位敢于負責勇于為民請命的縣委書記,他的名字叫靳蘇賢。
為了確保古田溪水電站建設“大躍進”,整個電站的建設速度和縣城搬遷、移民的進度一再加快,上級要求原定三年完成的移民任務一年內完成。最有效的措施就是貫徹執行“多、快、好、省”的總路線,充分使用移民拆遷房屋的舊料,因陋就簡,大量建造土木結構的二層樓房。這樣建成的“新屋”不但面積小、質量差,而且幾乎沒有配套設施,導致許多移民搬遷后住房條件和環境都很差,不滿情緒積聚。再者,古田水庫淹沒了良田4萬余畝,糧食減產1300多萬公斤,而上級卻沒有減少糧食征購任務,加上“三年自然災害”,糧食越發緊缺,引發了移民與安置點本地農民的種種矛盾。平湖公社喬洋大隊為此曾發生大規模群眾械斗。
在迫不得已的情況下,移民們不斷上訪,再三要求縣委、縣人委解決生活出路問題。然而,誰都知道解決古田移民問題談何容易!因為造成移民問題的主要原因是補償標準太低。當年,根據華東勘測設計院的測算標準,平均移一個人包括土地、房產等要補償1500元左右。然而,因為國家缺錢,所以補償標準被壓縮到218元,不及原來補償標準的15%。
眼看移民問題遲遲不能解決,且局面越來越糟,作為縣委書記的靳蘇賢憂心如焚。他多次以縣委名義向南平地委、福建省委反映情況,省委、地委也多次派調查組來調查均無果。1962年,糧食越發緊張,移民問題更嚴重。
1962年春,靳蘇賢利用赴京參加“七千人大會”之機,直接求見周恩來總理。總理答復他:當前,全國各地都面臨許多困難,等國家經濟有所好轉后,會逐步解決古田移民問題。
回到古田他讓縣委辦公室陳戈草擬了一封反映問題的信。信中列舉了大量事實,反映古田移民的種種遭遇,說明問題的嚴重性……
這封信分別寄給最高人民檢察院檢察長張鼎丞和中央有關領導。張鼎丞批示福建省委積極處理,事情獲得基本解決。南平地委做出安排,將5000多古田移民遷到閩北建甌、建陽、崇安、順昌、沙縣五縣安置。中央將1959年收回的古田庫區移民補償款節余部分的1700萬元撥還給古田,全部用于補償移民。
歷史終于告別了沉重的一頁,翻開了嶄新的篇章。
1987年3月,我國華東地區最大的水電工程——閩江水口水電站動工。庫區淹沒閩清縣、尤溪縣、南平市延平區等四個縣區的16個鄉鎮89個行政村,共計移民近十萬人。其中古田縣臨江的莪洋鎮和水口鎮近兩萬移民再次進入了縣委工作日程。
全程參與庫區移民工作的原莪洋鎮副鎮長魏承銀,著有十萬字的回憶錄《閩江潮》,他在后記里說:自從1987年10月17日,我帶領庫區工作隊進駐莪洋鎮黃田村,開始丈量房屋進行庫區淹遷補償資料摸底核實起,庫區移民工作,整整占了我一大半從政經歷,除了直接擔任古田庫區黃田指揮部指揮長,參與黃田新鎮建設全過程外,多數分工庫區工作。古田曾經歷過古田溪庫區移民,有過“談庫色變”的慘痛教訓,平心而論,最初我心里是“打退堂鼓”的,認為我是本鄉本土的,不宜擔當庫區移民工作。通過幾年的實踐,我意識到:時代不同了,政策是關鍵;辦移民的事,公平、公正就能得民心。移民工作雖然情況復雜,只要一心一意為移民群眾的利益著想,堅持按政策原則辦事,就一定能夠取得工作的圓滿成功。
黃田鎮雙坑村,這是個庫區移民成功的典型。移民前,莪洋鎮雙坑村位于閩江南岸,全村838戶、3849人,是全鎮最大的行政村。除了閩江水上航運,陸路交通一片空白,連自行車都無從行駛;農業生產單一,以耕地為主兼營林茶;文化教育落后,新中國成立三十多年,村里出過的大學生屈指可數;其他設施更無從談起。移民工作開始時,村里的干部群眾強烈要求遷往閩江北岸的二崗嶺,就是靠近黃田新鎮、新火車站之西。
如今,雙坑村的整體面貌都發生了徹底的變化。“齊心協力建新村,萬眾一心奔小康”成為村里響亮的口號。多年來在庫區千萬元后扶資金扶持下,全村種植茶葉2250畝、果樹1050畝、馬蹄竹2300畝,發展養魚1500畝;創辦了制茶廠、塑料泡沫廠、元件鑄造廠等多家企業;村民的生活逐步提高并超過淹前水平,家家戶戶購置了摩托車、農用車、小轎車,住上了磚混結構的小洋樓,基本實現了電氣化,先后被評為古田縣“十強村”、寧德市“小康明星村”、省政府“家園杯優勝村”。村民們自豪地說:“真是移民前后二重天啊!”
在雙坑農民公園和油畫中心,油畫協會會長黃文清對我說:“如果我一直待在廣州不回來,現在也應該有個幾千萬元的個人資產吧!”這是個為藝術而闖蕩的雙坑人,16歲那年,他就獨自離家去建陽拜名畫家張自生為師;一年后去廈門香港人辦的畫廊學油畫;再轉廣州蔡延豐畫廊,并進廣州美術學院進修。他成了畫廊的創作骨干并多次回閩收購油畫下訂單。1993年他回到搬遷后的故鄉雙坑,在這里辦畫廊收學生培訓,20年來已培訓了近兩百名學生。學成后學生們重走老師走過的路,去廣州、深圳、上海、福州闖蕩,有的已開了自己的工作室、設計室。“做得都比我好!”黃文清欣慰地說。至于是否成才,他誠摯地說:“我只能解決他們獨立生存的溫飽問題,至于真正成才那是一輩子的事,靠的是各人的悟性和運氣。”
身材瘦小的中心畫家李海敏引起了大家的濃厚興趣,紛紛要求在他的作品前與他合影。他家在平湖鎮達才村,是老庫區移民。12歲那年他就被發現再也長不高了。初中畢業他考上了建陽美術中專,畢業后去香港人辦的畫社學了兩年油畫。來雙坑之前,他已有十年的國民教育學校的任教經歷。但他還是回來了,一為了圓從小當畫家的夢想,二為了離家近,可以照看外公和外婆……
移民搬遷的那一年,吳家存是村團支部副書記。那一年他結婚、生子、搬遷,許多事都湊在了一起。搬遷給他最深的記憶,還是窮啊!他家四個兄弟,他是老四。他家老房子少,他夫妻倆只分到31平方米的宅基地,還是同村的姐姐和姐夫送他14平方米,才湊足45平方米,賠償費1500元,外加兩口搬遷費(兒子剛出生,不在摸底測算的計劃內,所以沒有搬遷費)200元。就靠這些錢,吳家存在分好的地里自己動手蓋起了新家。他貼著別人的墻壁砌了個小灶,中午煮飯和燒開水,晚上坐渡船回江南岸老家去。
等到第二層房子都蓋好了,才把全家都搬遷過來。那時水位還沒有淹到舊家,他母親有點舍不得那塊水田,他勸了又勸,母親才同意離開。到了新雙坑,原任村黨支部書記的大哥調任鎮計劃生育管理員,幾年后吳家存當選村黨支部書記,發動村民種茶種竹、網箱養魚,購船發展閩江航運。村里和家里的經濟都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但老母親還是念念不忘舊家舊村,每當庫區水位降低的日子,她都會帶著孫子,坐船去南岸,指著那個小山包下面,說:“那就是我們的家!”
她對兒子說:“我做夢夢的都是江那邊的事吶!”
(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