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鄭 俠 致 敬
小 山
古人鄭俠進入我視野中,是多年前我參加的一次“走進八閩”文化采風活動。時值上午,我接到寫鄭俠的寫作任務。午飯前,福清市委文明辦的領導陪同我走在福清市區一條以鄭俠別號命名的街道上,搜尋他留在福清的痕跡。進入紀念鄭俠的一拂公園,我們在鄭俠塑像前佇立,識讀與鄭俠有關的歷史記錄……
這是個我能牢記的日子。原因是,第二天我從福清回到福州,打開電腦,就看到網絡上赫然出現“向曼德拉致敬”的字樣,曼德拉逝世于12月5日的消息,以及關于他的生平故事,均為網絡最熱的信息。網頁上前置的頭條看點,終于不再是什么官二代犯罪或者明星爆料,而代之以回顧我尊敬已久的納爾遜·曼德拉……這注定是不平靜的一天,我的內心瞬時掀起波浪涌動,情不自禁地重讀曼德拉那些句句可以燙金的話語:“沒有人一生下來就因膚色、背景、宗教的不同而憎恨他人。人們的憎恨必然是習得的,他們能習得憎恨,也能被教導去愛。因為與恨相比,愛能更自然地觸及人心。”“自由不僅僅意味著擺脫自身的枷鎖,還意味著以一種尊重并增加他人自由的方式生活。”“生命中最偉大的光輝不在于永不墜落,而是墜落后總能再度升起。”
曼德拉的這些話,與我要寫的鄭俠,其精神有某種關聯,大寫的英魂再一次提示我創作要文以載道。我忍住對曼德拉的懷念,開始書寫這位叫鄭俠的古代詩人。這真的是機緣巧合吧,此時此刻寫鄭俠,看似兩者互不搭界,包括相隔時間和地理距離;但他們的行為呼應,以及鄭俠膽魄與曼德拉一生英勇的人格體現,讓我感到他們仿佛是靈魂手足兄弟,同有一種為民請命的偉大靈魂。于是,我也不吝勇氣,把今天的致敬標題,改獻給我們本民族的英雄:鄭俠。
在國際舞臺上,曼德拉的光輝和圣雄甘地一樣,已然成為國父級別的圣徒,引無數民眾緬懷他們。在中華民族發展的史冊上,鄭俠也是不可多得的精英,他那可以砍頭捐軀為貧苦人一呼的歷史一幕,讓天地動容。福清人民紀念他,不應該有更多的中國人回味并記住他嗎?
然而,即使我這個大學讀歷史學專業的外鄉人,竟然此前也對鄭俠一無所知,若問今天一般路人,尤其是年輕一代,對北宋人鄭俠可知否,點頭的不會有幾個。我不知鄭俠,是由于大學教科書在20世紀80年代寫到北宋這段歷史,根本對鄭俠就不置一詞。更糟糕的還在于涉及王安石變法那部分所謂史實,都沿襲了“文化大革命”以來的觀點,對王安石這個政治舉措贊許多多,而把與之對立的司馬光等人看作反動。受這個歷史觀影響的人太多了。慶幸我能來福清,有緣寫鄭俠。重新審視這段歷史公案,第一個吃驚便是我對司馬光的認識,與我青春時代得到的文字印象正好相反,以童年砸缸被夸贊的智慧的司馬光,何止是珍貴典籍《資治通鑒》的作者?他的為人個性、品格也是我等應以為楷模的史家。進一步的吃驚,就是了解到史上有鄭俠這個人。歷史系教科書上沒有提到,但《宋史》里為他立傳了,地方志記載了,確鑿的史料一點兒不容我質疑他的存在。史志還很詳實地留下了他的政論文字、文學作品,在北宋王朝那個存亡拐點上,他的背影是多么富有價值啊!
有趣的是,鄭俠是我的陌生人,和他關聯的歷史名家卻讓我們如雷貫耳。誰不知蘇東坡?誰不知王安石?而蘇東坡引鄭俠為生死之交,王安石則抬舉和器重鄭俠曾視作得意門生;還有,王安石因為鄭俠只能從副宰相位置上引咎辭職,鄭俠79歲無疾而終,離世前一天夢見蘇東坡領他歸去。兩個詩人神魂相通,生死與共。實在是讓我感到太驚訝了,古代唐宋八大家幾乎被稱為文豪的兩個人,與鄭俠瓜葛這么深,不仔細閱讀鄭俠怎行?
不讀不知道,一讀果然嚇一跳。這個鄭俠,不但愛民彪炳史冊,而且他的愛法也前無古人,更引領了后來者效仿。中國現代史上有一幅畫作那么深具時代價值,是否畫家蔣兆和先生也曉得鄭俠的歷史作用,而于民族危亡時刻再畫《流民圖》,哀生民之多艱?不管是不是這回事,兩幅《流民圖》不約而同地都展示了底層民眾苦難的傷痕,想起前者必然想起后者,知情人皆如此。這是歷史驚人相似的一幕,也是我們這個民族“長太息以掩涕兮”時刻,總有仁人志士悲憫勞苦大眾的如詩人屈原便是見證。
是啊,鄭俠也是個詩人,他的詩集《西塘集》至今還在,重印六次了。想來詩人蘇東坡、作家王安石結交鄭俠,也都是由于他們在詩文上相互激賞,這是不爭的事實。詩人往往是崇尚獨立人格的文人,與其他類文人相比更容易憤慨不平,也更顯現內心的熾熱與柔軟。如果詩人對民眾的苦難冷漠了,他便與詩歌無緣了。揭開歷史大幕,我們重新看王安石變法這出大戲,拋開政見不合、政治斗爭殘酷這種事,仔細瞧瞧人性光彩與晦暗的一面,對鄭俠的一些不俗的表現,由于我們曉得他是個詩人,便能理解和體恤更多而莞爾一笑。不論他多么飽讀詩書滿腹經綸,甚而為官為政,那脫不去的詩人天真、詩人性情、詩人赤心,才使得他頻頻出場時拔俗而立。和蘇東坡一樣,高官厚祿也好,被貶遭免也罷,詩人的良知立場與書生意氣,都昭示了他們在歷史上堅守詩人之志的情懷。成敗均由此。我讀這段歷史不愿揣測多少政治陰謀以解剖朝政矛盾,盡管宮廷朝臣之間歷來不乏翻云覆雨的悲劇鬧劇;我也不想再一次為王安石變法對錯作過多評議,以我常識微薄不能拋磚引玉,耽誤公正說法。說句心里話,鄭俠對我的魅力,遠不是對王安石那種吸引——王安石看好這個弟子愿意納入門下,是選中他能為官一方,希望鄭俠也能扛鼎國家大任,并且支持自己變法,始終與他保持師傅弟子同道。恰恰后來難以同道,看到弟子另有表現后,王安石氣得憋悶翻了臉,對這個弟子毫無愛意了。在我看來,功利心頗大的王安石,倒是讓鄭俠苦惱重重,但鄭俠不壓抑自己委曲求全,要為貧苦的災民贏得生命,不惜拿自己頭顱押上與皇上討價還價,進獻《流民圖》,告知宋神宗變法流弊的人禍真相。
只要我們認真地讀鄭俠給老師王安石的4000言書信,就可以明白鄭俠對王安石從頭至尾的尊師態度。他曾崇拜老師,后來也感恩老師對自己的提拔與助力。他愛老師的忠誠并沒有變味兒。可是即使如此尊敬,也不能喪失原則地愛,更不能像老師王安石那樣唯王權馬首是瞻,以至失去一個文人知識分子的脊梁,目睹民眾疾苦而裝聾作啞。所以,他直接面對被蒙在鼓里的皇上,把生死置之度外,用耿介的良心畫出流民悲慘情景,也直言不諱地畫出忠奸不同。丟了官也不妥協,也不出賣原則謝師恩。蘇東坡與鄭俠氣味相投,也許蘇東坡正是欣賞鄭俠的錚錚鐵骨,才可能有后來的援手,舉薦他做泉州教育官。他們同樣受到被貶的懲罰,也都在流放地得到當地民眾的愛戴。鄭俠大蘇東坡五歲,鄭俠告別世界時刻,仍然愿跟著這個同道弟弟“鐵冠道人”(蘇軾)進入仙界,這不僅是兩位詩人惺惺相惜,也是詩人志向同一,能攜手人間與天國。
鄭俠后代很多,他的孫子為官一方時,為祖父重印《西塘集》,也為祖父立像。鄭俠后裔家譜有證,他的下輩中有進士28名,當今博士、碩士、教授、副教授,省部級、地市級官員,已超過42萬人,鄭俠的德行福蔭后人,這也是真的。
讓我感動的是,今天鄭俠的鄉民,依然思念并繼續深愛這故鄉的兒子。鄭俠25歲離開福清,遠赴南京讀書,后來為官或被貶、復出再三,也在異鄉。但花甲之年時,他沒有了任何俸祿,只拿一個打掃衛生的拂子回到故土,鄉民卻對他張開了懷抱,照顧游子歸。人生最后12年,鄭俠安居故土福清,他傳授知識給鄉民后生,也能登郊外石竹山與鄉人悠閑相處。福清人自古以來的同鄉互愛民俗,鄭俠受益了。所以,他死后500年,同鄉葉向高入朝,也為他再一次圈點歷史功績,親筆贊頌這位鄉親先賢,把福清最重要的街道命名為“一拂街”,沿用至今。
現在,紀念鄭俠的地方很多。福清有“一拂街”“一拂公園”“鄭公坊”,南京、武漢、鄭俠為官的河南滎陽,也有紀念他的建筑物或公共場所。筆者此次逛一拂街時,還看到兩年前新建的法制公園就在市政府旁。公園創建也與鄭俠有關,園內展示“法制典故”和近現代法學大家功績,這些愛民的內涵與市政府另一邊的“一拂公園”相應。詩人鄭俠的愛民風范,滲透到人心里,公園里熙熙攘攘,聚集著休閑的普通市民,他們或坐或站,無不與鄭俠塑像照面,今天的福清人前赴后繼,在記憶這位古代的愛民者。
贊美鄭俠的詩詞頗多,我這里不必引述了,網絡和圖書館都加以存念。我讓時光倒流一會兒,我們一起穿越歷史的千山萬水,回到鄭俠遞上《流民圖》的那個時刻:
七個月不下雨的京城開封,受蝗災旱災之苦毒的災民,他們衣衫襤褸貧病不堪,紛紛涌到天子腳下,卻被腐敗成性的官僚小吏們驅趕著,而宮廷耳目早已被閉塞。那些在變法中投機取巧而私囊滿滿的家伙,根本不會說真話,還要想盡辦法貶損忠良,就連司馬光這樣的重臣也不能奈何他們,只能眼睜睜地看著朝廷倒霉、民不聊生。正是這時,從外地來了一個生猛的沒品級的詩人,勸說什么沒人聽,就日夜勾畫出哀鴻遍野的災民眾生相,準備遞給皇帝親自看看。無奈政府部門阻擋,送件不達,他就斗膽冒充邊塞急件,不畏欺君罪,把這幅百姓受難圖傳到皇帝手中。皇帝皇后看了都哭了,這個莽撞的人竟然用天意作保,拿天將降大雨打賭,渴望用自己的人頭換來皇帝放糧,解救災民,并停止那種害民的變法項目。這個人什么都不管不顧了,心里只有百姓困苦,豁上了身家性命——當救難的糧食進入百姓口中,三天后,天空下起了瓢潑大雨……這個為民請命的人就是鄭俠。
納爾遜·曼德拉名言:
“生活的意義不是我們曾活著這樣一個簡單的事實,而在于我們是否為其他人的生活帶來了變化。”
“我想告訴大家,只要我們能接受生命中的挑戰,連最奇異的夢想都可實現!”
英雄所見略同。無論是南非的,還是中國宋朝的,對民眾的深愛者,永垂不朽,令人千秋銘記。
(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福清》,本文稍有改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