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聞界的杰出先驅林白水
楚 欣
人生難得是從容,死日方征淡定功。吾友堂堂真自了,諸公袞袞孰為雄。
世人妄詆盆成括,閑氣堪追楊大洪。誰道黃壚在宏廟,剩看秋碧照春紅。
上面這首詩是曾任北洋政府司法總長兼教育總長的章士釗看了林白水的遺書和血巾后寫的,高度贊頌這位硬漢面對反動軍閥的屠刀所表現出來的英勇無畏氣勢,猶如明代那位敢于書劾閹黨頭目魏忠賢而入獄致死的楊漣,讀來印象非常深刻。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林白水的遺骨歸葬故鄉閩侯縣青圃村。這些年來的清明節,筆者曾多次隨省、市新聞界同行一起前往烈士陵園祭掃,緬懷他為國家、民族所作出的杰出貢獻。近日,又因采風活動到了閩侯縣,有機會進一步了解這位中國新聞界先驅者的非凡人生。
林白水,閩侯青圃人,生于1874年(清同治十三年)。初名獬,后改名萬里,字少泉。一生中曾使用過“宣樊”、“白話道人”等多個筆名。
年少的林白水勤奮讀書,進步很快,深受老師高鳳岐(嘯桐)的賞識。年僅十九歲的他就當起私塾先生,開始了從教生涯。之后,應杭州知府(同鄉)林啟之的邀請,先后執教于杭州蠶桑學堂、求是書院。1899年春,與方聲洞、黃層云等人在福州創辦蒙學堂。這是一所新式學校,在此就讀的學生中,有許多人(如林覺民)后來成為黃花崗起義的革命烈士。
1902年,林白水來到上海,與蔡元培一起組織“中國教育會”,“表面辦理教育,暗中鼓吹革命”。接著,又和蔡元培等創辦愛國女校、愛國學社及社刊《學生民界》,“鼓動反清革命,言論尤為激烈”。
1903年春,他留學日本,參加拒俄義勇隊,秘密發起組織“軍國民教育會”,執筆起草《軍國民教育會意見書》,參加者包括黃興、陳天華、張繼、孫翼中、蘇曼殊等人。
辦學從教在林白水的人生中,乃最初階段,其后他曾介入政壇,但主要是從事報刊工作。1901年6月,杭州名士項藻馨創辦《杭州白話報》,林白水受邀任主筆。這是他涉足新聞事業的開始。該報第一期,他發表《論看報的好處》指出:“我們讀書人若不是看報,那里能曉得外頭的許多事情?”“古人說,‘秀才不出門,能知天下事’,想不到這兩句說話到如今才應哩。”辦報期間,他積極鼓吹變法維新,自強自立,民主自由。
1903年蔡元培創辦《俄事警聞》(1904年2月15日起改名為《警鐘日報》),所有的白話文都由林白水執筆,但不署名。當年12月19日,林白水創辦《中國白話報》,實現了多年來夢寐以求的愿望。他在發刊詞里闡明宗旨,要讓“各位種田的、做手藝的、做買賣的個個明白,個個增進學問,增進識見。”他還在第一期的《論說》中寫道:“天下是我們老百姓的天下,那些事體,全是我們百姓的事體。”蔡元培對此給予很高的評價:“好一個‘天下是我們老百姓的天下’!我可以說以前還沒有人在報上明明白白地說過。”
與此同時,林白水大力倡導天賦人權、人類平等、百姓合群等新觀念。例如第七期發表的《國民的意見》一文指出:“凡國民有出租稅的,都應該得享各項權利,這權利叫自由權,如思想自由、言論自由、出版自由……”在另一篇文章中,他又說,“我們既做了‘國民’,卻不能沒有一番的意見,我白話道人不過替你們大家發表發表罷了。”更可貴的是,他不僅談國民“如何應享權利”,還積極表示,《中國白話報》要“教全國中下等社會里頭,個個都有政治上的智識,曉得人民于國家,如何應盡義務。”
《中國白話報》除了評論、新聞時事問答外,還設有歷史、地理、傳記、實業、科學、小說、戲曲、歌謠等欄目,從不同側面進行資產階級民主主義革命宣傳。林白水在《答常州恨無實學者來函》中甚至說,“巴不得我這本的白話報變成一枚炸彈,把全國種種腐敗社會炸裂才好”。
《杭州白話報》與《中國白話報》雖然存在的時間都不長,但它們在中國報刊史上有著重要的意義。二十多年后(1925年12月4日)林白水在《社會日報》回憶起這段經歷時還不無自豪地寫道:“說到杭州白話報,算是白話的老祖宗,我從杭州到上海,又做了《中國白話報》的總編輯,與劉申培兩人共同擔任,中國數十年來,用語體的報紙來做革命的宣傳,恐怕我是第一人了。”這番話絕非自我吹噓,只要查閱一下中國新聞史就知道,林白水的確是中國白話文辦報的“開山祖師”。
1904年11月,清廷為七十歲的慈禧太后祝壽,大肆籌辦“萬壽慶典”。林白水憤而寫下一副對聯,在《警鐘日報》發表:
今日幸西苑,明日幸頤和,何日再幸圓明園,四百兆骨髓全枯,只剩一人何有幸;
五十失琉球,六十失臺海,七十又失東三省!五萬里版圖彌蹙,每逢萬壽必無疆!
此聯表達了人們心中的憤怒,上海各報乃至外省不少報刊無不爭相轉載,一時轟動全國。
這年7月底,林白水再次東渡日本,入早稻田大學主修法政,兼修新聞(有學者因此說他是留洋讀新聞學的第一人)。期間結識宋教仁、孫中山,并加入同盟會。年底,因抗議日本文部省頒布《取締清國留日學生規則》,憤然退學回國。
1907年秋天,林白水第三次東渡日本,再入早稻田大學,系統研究英美法律和日本的教育。他應高夢旦之約,翻譯了《自助論》《英美法》《日本明治教育史》等著作,由商務印書館出版。他所譯編的《華盛頓》《俾斯麥》《哥倫布》《大彼得》《納威爾》《加里波的》等小冊子,還被商務印書館列入“少年叢書”,暢銷不衰。
1910年夏天,林白水學成回國。辛亥革命后,他回福建參加都督府參事會,被任命為法制局長、省臨時議會議員。1913年春,當選眾議院議員,北上進京,得到袁世凱的賞識,并為其稱帝的倒行逆施所利用,長達3年。這是林白水一生中受到垢病的階段。所幸的是,他沒有深陷不拔,而是從迷惘中及時醒悟,重新以革命者的姿態投入斗爭。1916年8月1日,他辭去議員,9月1日,創辦《公言報》,并將“泉”字拆為“白水”,用作筆名。“白水”,意味“泉”字“身首異處”,表示已將生死置之度外。因此他對人說:“吾鄉青圃白水山是吾他日魂魄之所依也。”
林白水在《公言報》上雖然有替安福系說話的時候,但也發表過“有吏皆安福;無官不福安”這樣的對聯,甚至給段祺瑞出難題。1917年春,他首先披露政客陳錦濤賄賂議員拉選票的丑聞,獨家披露了原交通總長許世英在津浦租車案中貪贓舞弊的丑聞。結果陳錦濤鋃鐺入獄,許世英畏罪辭職。
1918年3月,林白水組織北京新聞記者團赴日本考察。1919年2月,“南北議和”開幕的當天,他在上海創辦《平和日刊》,鼓吹和平。據他的女兒林慰君回憶,此報“每一論出,南北議和代表拱手以聽,軍閥欲顧咋舌;望平街市上響晨翹首鵠立者數千,人踵相接也。”
1921年3月1日,林白水和胡政之一起創辦《新社會報》,決心“樹改造報業之風聲,做革新社會之前馬”,積極評論時政。然而因披露吳佩孚搬用飛機炸彈和鹽余公債的黑幕,1922年2月,《新社會報》被警察廳勒令停刊。兩個月后,為了給“社會留此公共言論機關,為平民作一抒發意見代表”,即以《社會日報》之名再度問世,林白水在復刊詞中說:“蒙赦,不可不改也。自今伊始,除去新社會報之新字,如斬首然,示所以自刑也。”從此開始,他對反動軍閥及其走狗的抨擊更加無所畏懼。
1923年1月,教育總長彭允彝獻媚軍閥,破壞司法獨立,德高望重的北大校長蔡元培于18日辭職,引發了北京學界的驅彭風潮。21日,林白水在《社會日報》刊出一篇述評新聞,大標題為:“北京城圈以內之絕大風潮議長政客與學生宣戰”。副標題也很醒目:“皮鞭槍把擊傷無數青年重傷待斃者二十余人何所謂人道何所謂法治與惡魔宣戰者靡惟學界教育界之慣激及其表示直點議長吳大頭(景濂)之名”。
1月27日,林白水又在時評《否認》中盛贊蔡元培的為人:“若彼攻擊之者,更無一人足以比擬蔡氏于萬一”,堅決表示“吾人對于現政府與議會絕對的否認”。1月28日,又在《告知識界》一文中說:“就眼前之司法被蹂躪,教育被破壞兩問題,我們知識界要群起作積極消極的應付,積極方面,就是喚醒全國的輿論,促起全國各界的注意,用大規模的示威,推倒程克(司法總長)彭允彝(教育總長)……消極方面,就是凡屬知識界的人物,對于現政府各機關職務,就應立刻引退(全體罷工)……因為知識界要是全體罷工,我敢信政府一定擔不起。無論如何,總要屈服。……”
在這場斗爭中,林白水的《社會日報》與當權勢力短兵相接,站在了時代的最前面。2月22日,新春伊始,該報發表時評《恭喜,張內閣,快點倒下去》,接著又發表《緩急倒置》、《請看某部之大拍賣》等文。由于揭發腐敗的時政,《社會日報》成為軍閥、議員、政客、官僚的眼中釘,肉中刺,報館被封3個多月,林白水也被囚禁3個多月,罪名是所謂妨礙總統選舉行為。
1924年9月,馮玉祥發動政變,率領國民軍進入北京,林白水在《社會日報》發文表示歡迎與肯定。11月4日,他還發表時評《哭與笑》,將那些竊據要位、貪得無厭的軍閥、政客戲弄了一番。11月10日,在時評《請大家回憶今年雙十節》中指出,“孫中山所以敢于只身北來,……就是他抱個三民的主義,能得一部分的信仰罷了。……要是沒有主義,單靠兵多地盤廣,那末曹吳的兵,曹吳的地盤,何曾不多不廣,為什么不及三禮拜,會弄得這樣一塌糊涂?”1925年2月31日,為了國家民族的利益,孫中山扶病進京,他又連續發表《吾人對孫中山先生的敬意》、《時局與孫中山》、《歡迎孫中山》等時評,稱贊孫中山先生“富貴不能淫,威武不能屈”的革命精神,并斷定,“若夫孫中山先生,則必有大成功之日,斯則無可疑者也。”
1926年4月,直奉軍閥進城控制北京,瘋狂鎮壓愛國運動,屠殺進步人士。林白水冒著殺頭的危險,在報上發表文章說,“軍既成閥,多半不利于民,有害于國。”他還針對屠殺共產黨人一事指出:“時至今日,若猶以討赤為言,兵連禍結,則赤黨之洪水猛獸未見,而不赤之洪水猛獸先來。”4月24日,《京報》社長邵飄萍被捕,26日在天橋慘遭殺害。黑云壓城、新聞界人人自危。5月12日,林白水不顧一切,勇敢地在《社會日報》頭版發表《敬告奉直當局》:“吾人敢斷定討赤事業必無結果,徒使人民涂炭,斷喪國家元氣,糜費無數國帑,犧牲戰士生命,甚為不值。”
1926年8月5日,林白水發表時評《官僚之運氣》,矛頭直指“國務總理”潘復。此人乃清朝舉人,一向詭計多端,卻受到張宗昌的器重,被稱呼為張氏的“智囊”。一向說真話的林白水則在《官僚之運氣》中毫不客氣地指出:“狗有狗運,豬有豬運,督辦亦有督辦運,茍運氣未到,不怕你有大來頭,終難如愿也。某君者,人皆號稱為某軍閥之腎囊,囚其終日系在某軍閥之胯下,亦步亦趨,不離晷刻,有類于腎囊累贅,終日懸于腿間也。此君熱心做官,熱心刮地皮,固是有口皆碑,而此次既不能得優缺總長,乃并一優缺督辦,亦不能得……可見表面炎炎赫赫之某腎囊,由總長降格求為督辦;終不可得,結果不免于刳池子之玩笑,甚矣運氣之不能不講也。”
將潘復與張宗昌的關系比作“腎囊”與“胯下”,非常形象,也很貼切,潘復看了十分惱怒。他先是讓人給林白水打電話,加以指責,并勒令其在報上發表更正聲明,公開道歉。林白水錚錚鐵骨,當年權傾一世的慈禧太后他都不放在眼里,敢于寫聯痛罵,何況時下一個軍閥的走狗,便斷然予以拒絕。他的答復鏗鏘有力:“言論自由,豈容暴力干涉!”遭到一鼻子灰的潘復并不死心,他在張宗昌面前苦訴,要求以“通敵有證”的罪名處死林白水。所謂“通敵”的“敵”,指的是馮玉祥。張宗昌也恨透林白水,早就想收拾這個“不服管教”的報人,在潘復的挑唆下,立即下令逮捕。
林白水被捕的消息傳出后,許多著名人士,如楊度、薛大可等,紛紛出面營救,但最終無效。第二天凌晨,這位為國家民族,為民主自由而奮斗終身的新聞戰士,倒在了反動軍閥的槍口之下,終年五十二歲。
林白水犧牲前留下了遺囑。他寫道:“我絕命在頃刻,家中事一時無從說起,只好聽之。愛女好好讀書,以后擇婿,須格外慎重。可電知陸兒回家照應。小林、寶玉和氣過日,所有難決之事,請莪孫、淮生、律閣、秋岳諸友幫忙。我生平不作虧心事,天應佑我家人也。丙寅八月七日夜四時萬里絕筆。”這份作出簡單交待的遺囑,寥寥數語,表現出赴難者面對死亡從容淡定的無畏氣概。
縱觀林白水的一生,尤其是多年來的新聞工作,貫串始終的是“講真話”三個字。他曾這樣說過:“新聞記者應該講人話,不講鬼話;應該說真話,不說假話。”事實一再證明,他就是這樣做的。也正是這一點,最終引來了殺身之禍。
2016年,是林白水烈士犧牲90周年,人們以各種方式緬懷這位新聞界的杰出先驅。此時我想起了五十年前,鄧拓在《燕山夜話·林白水之死》一文中的話:“現在看來,林白水的一生,無論如何,最后蓋棺論定,畢竟還是為反抗封建軍閥、官僚而遭殺害的。我們應建議在編寫中國近代報刊史的時候,適當予以應有的評價。”
為什么會想起鄧拓對林白水的這個評論呢?這要說到上世紀六十年代初,那時正處于“文化大革命”前夕,極左思潮泛濫,常常不能正確對待一些歷史上曾經做過貢獻的各界民主人士。或是貶低,或是不提,有的甚至否定。可能有鑒于此,鄧拓寫下了《林白水之死》。今天看來,他對林白水只是作了一般的肯定,建議“適當予以應有的評價”,并沒有過多的贊頌。可是后來,連這樣的話都不能說,因為鄧拓的《燕山夜話》被當作大毒草批判,林白水自然也就被棄之一旁了。據我的記憶,上世紀五六十年代,新聞史的書籍沒有林白水的記載,大學新聞系的課堂上,也未提及林白水。
改革開放,撥亂反正,原先籠罩在林白水頭上的一些議論得到了澄清,學術界實事求是地對他作出了評價,正確指出:他是中國民主革命時期著名的社會活動家,啟蒙教育家,杰出報人;他為國家與民族的利益獻出了自己的寶貴生命。
悠悠歲月,漫漫歷程,當歷史終于還原其本來的面目時,林白水為全社會所敬重。他是一位大寫的人,他的崇高品質與英勇無畏的精神受到了熱情贊頌。
林白水永垂不朽!
(本文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閩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