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 筆 千 秋
陳麗芝
1174年的一個春夜,月上中天。袁樞握著散發著墨香的《通鑒紀事本末》文稿,長長地舒了一口氣。
這一聲里蘊含著許多的感喟。兩年前,袁樞從禮部侍官調任嚴州教授。在這里,袁樞已經過了自己劃定的“不惑之年”,照理他可以不再顧慮仕途枯榮。但是,他是文人,他曾經實現了自己的價值,如今卻又迷惘著自己的價值。
教授是閑職,袁樞在閑暇之余,常到富春江上的嚴子陵釣臺游歷。富春山水非人寰,南朝梁著名文學家任昉詩云:“群峰此峻極,參差百重嶂。清淺既漣漪,激石復奔壯。神物徒有造,終然莫能狀。”在紛至沓來的文人筆下,富春江仿佛是一疊山水長卷,在淺吟低詠中徐徐打開,慢慢呈現它的清麗和明媚。
袁樞徜徉山水間,時常感慨人生如江面枝柯,浮浮復沉沉。遙想嚴子陵當年,不事王侯,高尚其事,歸隱富春山,云山蒼蒼,江水泱泱,先生之風,山高水長。他想起自己32歲中進士,滿懷報國忠君之志,卻因奏劾張說外遷,仕途諸多不順,不自覺心里頭涌起一縷他鄉日暮的悲哀。
靜一點也好。嚴州靜謐的時光,常讓袁樞想起在臨安太學的日子。“玉龍倒影掛寒潭,人在云霄天地間。借問是誰題柱去, 茂陵詞客到長安。”每每吟誦起這首少年時代寫的詩,他的眼前便浮現出這般的場景:沾了一身春陽的建溪從上游款款而下,流經玉龍橋,一位青年書生大步流星,大袖飄飛,他的出發地是建安,他的目的地是臨安。
在臨安太學求學的9年里,袁樞不僅閱讀了《史記》《漢書》等書籍,而且不止一遍地通讀司馬光的《資治通鑒》,對其中內容了然于胸。25年過去了,他甚至覺得自己和《資治通鑒》之間有著莫名的緣分,這種緣分隨著時光的流逝愈扯愈緊。在他看來,《資治通鑒》可以與漢代司馬遷《史記》相提并論,只是由于所采史事過于翔實細致,顯得過于浩繁。
長懷“愛君憂國之心,憤世疾邪之志”的袁樞,在任禮部試官時,曾向宋孝宗提出著名的“治國三論”:一論開言路以養忠孝之氣, 二論規恢復當圖萬全,三論士大夫多虛誕、幸榮利。只是他的這些奏議,袁樞和《通鑒紀事本末》宋孝宗并沒有特別在意。
這次,袁樞決定寫一個奏章。這個奏章,他要針對當前朝政所面臨的內憂外困問題,做一個全面透徹的分析。這個奏章不能過于直白,而是用孔子刪訂《春秋》的筆法,寓褒貶于史事,闡大義于微言。所以他想將這個奏章寫成一本史書,或者說是用史書代替直諫。
如鯨向海,似鹿投林。袁樞似乎找到了一條通向自己內心的棧道。宋乾道九年(1173年),剛到嚴州不久的袁樞,便開始編寫《通鑒紀事本末》。經過一年多的埋頭苦著,幾易其稿,洋洋灑灑200萬字的《通鑒紀事本末》終于完成。這本書另辟蹊徑, 拋開《春秋》的編年體、《史記》的紀傳體、《國語》的國別體的體例,以事件為中心記錄歷史,創建了紀事本末體的體例。根據《資治通鑒》記載的重要史實,以事件為中心,共編集239個事目,始于《三家分晉》,終于《世宗征淮南》,記述1362年的史事,共42卷。數千年事跡,經緯明晰,一覽了然。
可以說,這是袁樞在嚴州最酣暢淋漓的日子。他的著作,如天外初雪,新奇地落進許多人的視野。
先是楊萬里來到了嚴州。他從京官任上外遷知漳州,途中特意來看望袁樞。袁樞在太學讀書時,就與他交好。楊萬里在嚴州住了幾日,通讀全書之后,欣然作序,認為“有國者不可無此書,學者不可無此書”,是“入通鑒之戶”。
呂祖謙也為《通鑒紀事本末》作序跋。宋隆興元年(1163年), 袁樞登進士時,同榜者就有袁說友、趙雄、呂祖謙等。呂祖謙認為“通鑒之行百年矣,然綜理經緯,勘或知之。習其讀而不知其綱,則所同病也。今袁子綴其體大者,區別終始,司馬公之微旨,自是可考。躬其難而遺學者以易,意亦篤矣”。
驚濤一片雪山來。好友朱子聞之也欣然為《通鑒紀事本末》作跋。袁樞和朱子,由于地緣、人緣和文緣的關系,兩人相近相親,交情甚篤。在政治上,他們都力主抗金,反對南宋政權的茍且偷安。地緣上,兩人都是建安人,自小便相識。同齡、同地、同時代的經歷,使他們的交往前后延續了30余年。
袁樞編《通鑒紀事本末》成書之時,朱子所編《資治通鑒綱目》初稿已成。該書也以司馬光《資治通鑒》為主要藍本,“別為義例,增損隱括”而作。但朱子對袁樞之作還是情不自禁“撫卷太息”,不僅僅是為袁樞此書,更是感慨袁樞以史為諫的正直精神。
若干年后,朱子與袁樞武夷唱和,寫下《讀通鑒紀事本末用武夷唱和元韻寄機仲》一詩:先生諫疏莫與傳,忠憤激烈號旻天。卻憐廣文官舍冷,只與文字相周旋。上書乞得聊自屏,清坐日對銅爐煙。功名馳騖往莫悔,鉛槧職業今當專。要將報答陛下圣,矯首北闕還潸然。屬詞比事有深意,憑愚護短驚群仙。空言未秉太史筆,自幸已執留臺鞭。
詩中對袁樞以及《通鑒紀事本末》更是作出前所未有的高度評價,體現了一個儒者博大的胸懷。
人生幽微,處處風景。在嚴州的袁樞,一直追求著他的學問精進,留下了宏大的手筆,很快也迎來了他人生中的又一轉機。因了龔茂良的推薦,宋孝宗下旨將《通鑒紀事本末》分送給東宮太子和守江諸大帥。宋淳熙三年(1176年)一紙詔書向袁樞重新開啟了希望之門。袁樞告別嚴州,前往臨安就任大宗正簿。
一個人在順處的時間一般不會太久,就算迎迓天風海濤, 壯懷激烈,卻也不勝寒。翻開袁樞的人生長卷,躍然于紙面的還有:那個在臨安太學苦讀以《修身為弓賦》一文成名的讀書郎,那個不畏權貴忠正剛直的史官,那個體恤民情愛民如子的良吏……
宋慶元二年(1196年),袁樞因為朱熹的學說被禁為“偽學”,受到株連被罷官,回到家鄉建安。
幾經沉浮,晚年的袁樞隱居在建安北山梅巖。他每日扶著杖藜,與高山共俯仰,與白云同翻卷,與清溪齊陰晴。宋開禧元年(1205年)冬天,袁樞走了,帶著迷惘與憂思,帶著彷徨與堅定,帶著榮耀和寂寞。
春天的梅巖,草木蔓發。站在梅巖山頂,極目山水之外,不禁想起袁樞7歲時題寫在屏風上的詩句:泰山一葉輕,滄海一滴水。我觀天地間,何啻猶一指。
(本文原載于《走進“八閩旅游景區”·建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