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文炳是朱熹理學的實踐創(chuàng)新者
——讀真德秀《通判和州葉氏墓志銘》有感
葉樹福 葉欣妍
真德秀(1178—1235)撰《通判和州葉氏墓志銘》所呈現(xiàn)的奉議郎葉文炳(1150—1217)形象,堪稱南宋中期理學官僚的典型標本。這位淳熙甲辰科(1184年)進士的仕宦生涯,恰似一面多棱鏡,不僅折射出朱子理學從書院講章向州縣衙署滲透的轉(zhuǎn)型軌跡,還折射出南宋中期理學思想如何從學術(shù)理論轉(zhuǎn)化為具體的政治實踐。墓志銘記載的葉文炳,不僅是朱熹理學的忠實追隨者,更是一位將理學精神貫徹于日常政務的實踐者、創(chuàng)新者。在他的身上,我們看到的是一種獨特的為官之道——既恪守儒家道德準則,又具備解決實際問題的政治智慧;既堅持原則不妥協(xié),又能靈活應對復雜局面。
葉文炳畫像(作者供圖,下同)
葉文炳與朱熹的師承關(guān)系,構(gòu)成了理解其政治行為的思想基礎。墓志銘記載:“遲次家居,數(shù)致書請益于文公朱先”“文公自漳浦還,以居官臨民之法告語甚悉”,這二段文字說明了葉文炳與朱熹大師的交集,揭示了其政治生涯的理學底色。朱熹的教導不僅僅局限于抽象的道德說教,更是包括了具體的“居官臨民之法”,這種實用性的傳承表明了當時理學已經(jīng)發(fā)展出一套完整的政治操作理論。葉文炳在晉江主簿任上前后“數(shù)致書請益”,顯示其求師態(tài)度之誠懇,求學作風之嚴謹。朱熹學說中“格物致知”“正心誠意”的理念,在葉文炳的政治實踐中轉(zhuǎn)化為一種實事求是的辦事風格。比如,在處理汀漳豪族仇殺事件時,他“折之以理”,不是簡單依靠行政強制,而是通過理性說服達成和解。正是對《大學》“格致誠正”的具象演繹。
葉文炳的為官之道中,最為突出的特點是對司法公正的堅守,這構(gòu)成了其政治實踐的核心支柱。墓志銘記載的兩個案例極具代表性:外國巨商“寅緣納賂”脫罪,葉文炳“一拒絕”;海商犯罪托同鄉(xiāng)求情,他不僅拒絕,更是“斥里人不復通”;其正色拒絕的姿態(tài),以及他對司法案件的審慎態(tài)度——“獄事至重,當顧理是非,不敢以上官喜怒為輕重”,都是朱熹理學思想重要觀點之一“存天理,滅人欲”的劇場化呈現(xiàn)。在權(quán)貴云集的泉州,一般官員“例承迎不敢忤”,而葉文炳“遇事問理如何,不以執(zhí)故有所遷就”。這種不畏權(quán)貴的態(tài)度,在官場實屬難得,刻畫出葉文炳是一位恪守理法、清廉自持的儒吏形象,展現(xiàn)其剛正不阿的品格。更為難得可貴的是,他的司法公正并非簡單的道德潔癖,而是建立在深入調(diào)查和理性分析基礎上的專業(yè)判斷。比如,在處理工匠死亡案時,其司法過程合規(guī)合理,“研問數(shù)四”的審慎態(tài)度,以及“聚官覆驗”的制度設計,最終推翻誤判,還無辜者清白。他不滿足于表面證據(jù),而是“疑之,研問數(shù)四得其情,請聚官覆驗”。這事例說明葉文炳在辦案過程中認真并且堅持審慎原則,堅持證據(jù)至上、堅守司法公正原則。這種審慎態(tài)度,不僅體現(xiàn)葉文炳是一位勤政愛民、堅守司法公正原則的良吏,還體現(xiàn)了理學“格物致知”精神在司法領域的應用。他對監(jiān)獄條件的改善——“白郡一新之,由是無病死者”,更顯示其司法理念中的人道關(guān)懷,將“仁政”思想落實為具體政策,再度刻畫出葉文炳是一位仁政愛民的良吏形象。
葉文炳在地方治理方面還展現(xiàn)出一種務實創(chuàng)新的政治智慧,使理學理想與現(xiàn)實政治達成有效結(jié)合。比如在“邊事作,調(diào)兵于州,營卒憚行”事件上,葉文炳就展現(xiàn)出三重政治智慧:在心理把控上,準確抓住士兵“畏戰(zhàn)求利”的雙重心理(既怕死又貪賞);在語言技巧上,先以“國家豢養(yǎng)”建立道德制高點,再用“厚賞”滿足物質(zhì)訴求,最后以“何鬨為”的質(zhì)問施加壓力;在程序正當性上,承諾“白州”既避免越權(quán)承諾,又保持制度合規(guī)性。在仙游縣任上,其改革圖譜涵蓋三個維度:司法革新——僅用“旬月間”便清理了積壓多年的訴訟;教育資源重組——將廢棄寺廟田地擴充為學田;地方文化認同——為葉颙(本地名相)與蔡襄(文化典范)并列祭祀。這種綜合治理模式,實為“理治”的地方樣本。在面對豪強侵占官田、破壞水利的事件,他不同于前任的無所作為,而是“以聞于部使者,窮治之”,最終“以復灌溉,為農(nóng)人利至今。”這種敢于碰硬、解決實際問題的作風,打破了人們對另類理學官員“空談性命”的刻板印象。他推行的義役制度——“勸立義役,均產(chǎn)通差”,通過經(jīng)濟手段調(diào)節(jié)勞役負擔,更是一項制度創(chuàng)新,將《周禮》“均平”思想轉(zhuǎn)化為賦役改革方案,為南宋鄉(xiāng)村治理提供新范式。通過以上諸項改革與推進,表明以葉文炳為代表的南宋理學官員并非都是脫離實際的書呆子,打破了“儒者(另類)迂闊”的刻板印象,展現(xiàn)出驚人的行政創(chuàng)造力。這些官員中的優(yōu)秀者能夠?qū)⒌赖吕硐朕D(zhuǎn)化為切實可行的治理方案。在人生的終點前,葉文炳還向朝廷進言“公條才臧否、戰(zhàn)艦奸弊、楮券便宜三事”,也就是說在人才、廉政、金融等領域提出系統(tǒng)性的改革方案。
通判和州葉氏墓志銘
葉文炳的廉潔自律與個人修養(yǎng),構(gòu)成了其政治品格的內(nèi)在基礎。墓志銘記載他與同僚的談話:“貪污自多欲尚侈始,小官俸廩幾何,百爾皆欲如意,不受賂安從得?清心寡欲,正本澄源,乃吾儒功用。”這番言論直指官員腐敗的心理機制,提出通過“清心寡欲”達到“正本澄源”的防治之道。“清心寡欲,正本澄源”的修持,實為朱熹“克己”說的政治具象。這種修養(yǎng)不是外在的道德表演,而是內(nèi)在的精神操守。這種修養(yǎng)模式具有雙重功能:既是抵御“泉州賄賂事件”官場生態(tài)的精神鎧甲,又是建構(gòu)官僚認同的價值符號。他任官期間“潔己愛民,初終一意不易”,這種始終如一的品格,正是理學所推崇的“誠”的境界。值得注意的是,葉文炳的廉潔并非苦行僧式的自我壓抑,而是建立在對儒家價值觀的真誠信仰之上。他在日常生活中“質(zhì)而不華”,在政治生涯中也“未及大用”,卻留下了“可書之德”,這種人生軌跡恰恰體現(xiàn)了理學對內(nèi)在德性而非外在成就的重視。
通觀全篇墓志銘,真德秀筆下的葉文炳既堅持原則又務實能干的形象,實為南宋理學官僚群體的精神肖像。其司法實踐中的程序理性、行政改革中的創(chuàng)新思維、廉政建設中的心性功夫,共同構(gòu)建起理學政治化的三維坐標,重塑了宋代地方治理的范式,更開辟了儒家政治哲學的新境界。真德秀在銘文中稱贊其“斷斷乎其誠且直也,凜凜乎其廉且白也”,正是對這種政治品格的高度概括。葉文炳墓志銘的價值,不僅在于記錄了一位南宋官員的生平,更在于它保存了一種可貴的政治文化基因——將道德操守與行政能力融為一體,用理學精神滋養(yǎng)政治實踐。這種精神遺產(chǎn),值得當今和往后政務官員們認真審視并予以特別重視。
附:
通判和州葉氏墓志銘(真德秀 撰)
公姓葉氏,諱文炳,字晦叔。世家河南,后有以客省使刺泉州者,過浦城,睹山川秀異,因居焉。曾大父仲通,大父顯仁,當范汝為俶擾,募鄉(xiāng)丁保里社,人高其義。父夢齡,贈宣義郎。
公少刻意問學,再舉于鄉(xiāng),登淳熙甲辰(1184年)第,調(diào)晉江簿。遲次家居,數(shù)致書請益于文公朱先生。及至官,文公自漳浦還,以居官臨民之法告語甚悉。顏公師魯為守,事多骯之決。汀、漳境上豪民相為敵讎,帥趙忠定公選官撫諭,眾皆憚行,公獨毅然請往。既至,折之以理,諸豪彌伏。嘗攝獄官,有商胡大賈皆坐重辟,寅緣納賂以求免,又攝舶,屬有海商坐罪,亦以白金因公里人以求贖,公一拒絕,且斥里人不復通。泉多公卿貴人,州縣例承迎不敢忤,公遇事問理如何,不以執(zhí)故有所遷就。會詔內(nèi)外從臣舉可為職事官者,顏公以徐誼、陳傅良等應詔,而公與焉。
秩滿,調(diào)劍浦令,改閩縣丞。未上,服母孺人鄭氏喪,哀毀如禮。服闋,調(diào)筠州錄參。獄舍故湫隘,遇暑溽囚多疫,公白郡一新之,由是無病死者。嘗言:“獄事至重,當顧理是非,不敢以上官喜怒為輕重?!鼻昂髢商貙拠啦煌?,公視其所偏佽助之,郡政賴以平允。
漳浦吏謀奪民楊氏家貲,械置獄,累歲弗決。公一閱得其情,坐吏以罪而還其貲。楊氏宗子有橫取僧財,俾殞非命者,憑藉巨援,祈茍免。公毅然力爭,卒正其罪??なЧ闷鳎抡评粲讵z推鞫,吏覘守意,欲鍛成之。公以跡狀未明,請緩其事。久之盜者得,守愧謝。邊事作,調(diào)兵于州,營卒憚行,頗洶洶。公諭之曰:“國家豢養(yǎng)汝曹久,宜奮前戮力,國有厚賞,何鬨為?今當白州,優(yōu)爾賞給?!彼炻犆?,無敢譁。
改秩,知仙游縣。初至,決累年滯訟于旬月間,既又括廢寺田增廩以養(yǎng)士,像故相葉正簡公于學,與蔡忠惠并祠。富室有據(jù)官地及寺田,筑堤植榕,立屋于上,妨民水利者,累政不能奪。公以聞于部使者,窮治之,撤堤伐木,以復灌溉,為農(nóng)人利至今。民有陳姓者與工匠飲博致爭,匠醉夜歸踣死于道??h檄官驗其死,皆謂陳實毆之死。公疑之,研問數(shù)四得其情,請聚官覆驗,果因跌以死。差役久為平民害,公勸立義役,均產(chǎn)通差。有爭于庭者一裁以法,故例將迎工役責之僧剎,公在官秋豪無所專配。其潔己愛民,初終一意不易,與同官語,每曰:“貪污自多欲尚侈始,小官俸廩幾何,百爾皆欲如意,不受賂安從得?清心寡欲,正本澄源,乃吾儒功用?!敝葷M造朝,會有旨許曾作縣人言,事公條:才臧否、戰(zhàn)艦奸弊、楮券便宜三事。以獻通判和州,將之官而宣義公卒,居喪之明年亦以疾終。實嘉定九年(1216年)年十二月二十日,年六十有七,官至奉議郎,賜緋魚袋。娶張氏,封孺人,子男三:惟寅、惟清、惟允,孫男六:回、桂、榮、蒲、穎、啟,皆得補太學生。孫女三:長適中大夫致仕楊公圭之孫繼祖、次適曹貢進士趙宗茲、次未行。
予之生后公二十有九年,嘉泰甲子(1204年)同試士三山,相與厚甚,每心敬其為人。及公歿,惟寅請銘,時方之官泉南,未及作。后十有六年,公始葬于登云里下沙驛之側(cè)。惟寅又請銘,適于再守泉,行有日,念今不作無時作矣,乃系其事而銘之。
銘曰:
斷斷乎其誠且直也,
凜凜乎其廉且白也,
退嘿以自將,
樸乎其不外餙也。
仕雖不逄,
有可尚之德也。
后將考公,視此石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