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生命的開篇
林愛枝
家鄉·家世
尤溪,朱熹生命之源,他誕生于此。
這是一個完整的古村落――國家級歷史文化名村桂峰村深入其中,古風滿目,古韻深厚,一路走去,分明是在讀歷史、讀文化,豈止觀賞了古建筑!
龍門洞旁一片百畝方園內,有幾百棵古老的銀杏。原本只知道銀杏是植物中的活化石,在我就讀的大學母校未名湖旁,有兩株高大直立的銀杏樹,年輕學子們路經時,都會走近撫摸它那筆直、粗壯的樹干,仰望之,以示禮敬!而在龍門卻是那樣漫漫地成片,可見天地精華鐘情于尤溪這塊土地。這里還有個龍門洞,據傳,夫子遭受韓侘胄黨打擊時,逃到這里,遇一老農,指引他躲進龍洞。家鄉的山水、自己的鄉親救了他!他在洞內還整理完成了《四書集注》的手稿。
有蓬萊就有神仙,有羅漢就有菩薩。
尤溪還真有一座蓬萊山,一座羅漢山。蓬萊山位于尤溪、大田、德化交界處,是尤溪境內最高的山峰之一,山上有建于唐代的寺廟。據介紹,此山為三明市最優美的旅游景點,可謂“茂林修行,奇花異草,流泉飛瀑,景致獨特,盛夏不暑,嚴冬不寒”。
羅漢山又是一處好山水:“氣候溫潤,日照充足,風光秀麗,奇峰競拔,怪石嶙峋,古樹參天”。那山嶺中,洞穴溝坎都會成為洞府,是神仙隱匿的地方,也是圣人誕生之處。
不然,朱子誕生時怎么會山山水水都來道賀?!朱家住處前后有“文”“公”兩山,那日,竟然都熊熊起火,烈焰照天。熹父接過吉兆,為新生兒取名“喜火”――熹。
夫子過世后,朝廷謚號文,后人便稱之文公。這不就是命運機緣嘛!
朱熹也是名門旺族之后,且世代業儒。其先祖朱古僚被稱為一方富豪。他曾奉刺史陶雅之命領兵三千戌防婺源,便移居于婺源。朱氏后裔尊之為婺源朱氏始祖。
到了朱熹祖父朱森那一輩,因其祖是一個只讀經書,不問生計之人,一生不得志,未能入仕,家境貧寒。但他還是告誡子孫后輩:“吾家業儒,積德五世,后當有顯者,當勉勵謹飭,以無墜先生之業。”
朱松在《行狀》中,回憶其父,亦云:“家人生產未曾掛齒。子松游鄉校,時時少得失,無所欽戚。家既素單,久而益急,或勸事生業,曰:‘外物浮云爾,無庸有為也。使子賢,雖不榮,于我是,不然,適重為后日驕縱之資爾’。晚讀內典,深解義諦,時時為歌詩,恍然有超世之志。”
家道已衰落,朱松只能奮而重振。
家父·家教
熹父朱松。
家世到他時,已衰落至極。他要想使家人過殷實的日子,乃至于重回先祖那時,為一方富豪,抑或走進仕途,得以騰達,他必須絕地崛起。
他進士出身,到尤溪縣當縣尉,才有此后移居尤溪,住在好友鄭安道館舍,朱熹在此出生。
朱松自然深受儒學哺育,為人處事無不體現儒家思想。
他從小苦讀經書,胸藏經邦治國之道,可生不逢時,所處的時代可以說是儒學已式微,社會動蕩,內憂外患交織;道德倫喪,信仰斷裂,心理失范。從靖康元年開始,朝廷就在逃跑和挨打中維持。百姓也得跟著顛沛流離,朱松就數度攜家小,或躲居寺廟,或逃往深山……國家離亂,抱負壓抑,喪子之痛,使朱松沮喪。從此,他把精力都放在小兒子身上,他相信那位山人的預言:“富也只如此,貴也只如此。生個小孩子,便是孔夫子”。
一個中秋夜,父子在庭院仰望天空,朱松告訴兒子:“頭上是天。白天有太陽,晚上有月亮和星星。還有雷雨和閃電。”朱熹冷不丁地問:“天之上有何物?”朱松大為驚訝,稚子能問這么大,這么深的問題!后來朱松在《中秋賞月》中記敘了這難忘的夜晚:“……停杯玩飛轍,河漢靜不湍。癡兒亦不眠,苦覓蛙兔看。”可見,朱熹自幼就有窮追深思的秉賦。
廈門大學歷史系教授樂愛國,在福建日報發表過一篇題為《告訴你一個不一樣的朱熹》的文章,筆者對文中最中意的是,樂教授說,朱熹像牛頓一樣愛思考。在《朱子語類》中有這樣一段話:“嘗見高山有螺蚌殼,或生石中。此石即舊日之土,螺蚌即水中之物。下者卻變而為高,柔者卻變而為剛。”這不就與坐在蘋果樹下的牛頓相類?“下者變而為高,柔者變而為剛。”在今天幾乎是基本常識,“滄海桑田”嘛!
“千字桃”又是一則佳話,表現出小朱熹的勤奮、執著。相傳一個仲春時節,滿園桃花盛開,父子欣喜賞花。朱松口念唐詩,“桃花潭水深千尺,不汲汪倫送我情”,這是李白的七言絕句《贈汪倫》的后兩句,要朱熹抄寫。朱熹很快寫就,送到父親面前。朱松說,字寫得不錯,有長進。卻點了點“挑”字:“心正字正,心不正字不正啊!”朱熹一看,原來是自己把“桃”字寫成“挑”字,他聽了父親講解的那首唐詩。知道自己人在案旁,心在窗外,就請求再寫一千個“桃”字。
窗外風雨大作,把滿園桃花打落,一片狼藉。當他寫完了一千個“桃”字時,天氣忽然開朗,滿園桃花復開,一片燦爛,人們說這是對朱熹勤學苦練的褒揚。一段佳話,傳說至今。
朱松見小兒聰慧,4歲就讓朱熹讀《孝經》,小兒哪懂?但讓他知道“孝”是什么。慢慢地,朱熹懂了,才能寫出“不若是,非人也”的體會;5歲就送他入學堂,還賦詩《送五二郎讀書詩》相送勉勵。
朱松是朱熹的啟蒙老師,他親自督課講授,對朱熹進行系統的經、書教育,并結合當時的現實,進行講解。
父親還為他請了一些有名望的大儒,為他授課,使其所接受的教育有雄厚的積累。如刑部侍郎楊由義,出使金營不跪拜金帥,全節而歸,給予了朱熹忠君愛國的身教。他讓朱熹讀老儒尹焞的《論語解》,成了朱熹解讀《論語》的入門。
朱松也注重《論語》學的傳授,但他最重《春秋》一經。他認為:一是它的“尊王攘夷”,可以名正言順地攘斥異族入侵。二是它倡導的“君臣父子大論大法”可以整頓業已敗壞的封建綱常。朱熹正是從朱松傳授的《春秋》學中得到愛國主義思想的灌輸。
朱松對朱熹特別注意忠孝節義教育,他抄錄了黃山谷《令時五觀》,題了三句贊語:“知恥可以養德,知分可以養福,知節可以養氣”,這可以視之為教育朱熹的思想道德準繩,為朱熹立下了為人處世的座右銘;朱松竭盡全力地、時時處處地用儒家的忠孝節義、道德文章去熏陶啟迪朱熹,意在激勵朱熹樹立奮勇為國的思想,期望朱熹長大后能為大宋中興盡忠效力;他為朱熹談說了《昆陽賦》并題字,朱熹把手書珍藏到老,晚年還作跋回憶:“紹興庚申,熹年十一歲,先君罷官行朝,來寓建陽(應是建甌),登高在氏之居,暇日手書此賦以授熹,為說古今興亡成敗大致,慨然久之。……”
儒家忠孝節義的圣訓賢傳,在朱熹幼小的心靈中留下了深深的印記。他少小開始讀《孟子》,深為吸引,立志要當“圣人”,后當他自己回憶這個讀書感受時說:“某十數歲時,讀《孟子》至‘圣人與我同類’者,喜不可言,以為圣人亦易做,而今方覺得難。”
……
由于良好的教育,使朱熹積累了相當雄厚的儒學基礎,為日后的“四書”、“五經”等成就,奠定了指導思想。學識基礎、學養儲備,使“四書”成為經典,被朝廷定為全國科考教科書。直至當代,這些經典都還發揮著作用,毛澤東同志曾經把《楚辭集注》作為國禮贈送給時任日本國首相的田中角榮;夫子的《朱子家訓》至今也都還有很強的生命力,其中:“見老者,敬之;見幼者,愛之”,“有德者,年雖下于我,我必尊之;不肖者,年雖高于我,我必遠之”,“勿以善小而不為,勿以惡小而為之”,“處事無私仇,治家無私法”,“勿損人而利已,勿妒賢而嫉能”,“見不義之財勿取,遇合理之事從之”……都仍膾炙人口,備受提倡。
朱熹·尤溪
朱熹離開尤溪后,遷居建州。
到了14歲,朱松病危,托孤武夷山五夫里的好友劉子翚、劉勉之等理學深厚者。
自此,開始了貫穿朱熹一生的讀書、求學、立論、傳道的生涯。
他癡情于著書立說、收徒傳道,到哪里都要辦學收生。
他離開尤溪之后,據可考,回沈城9次。留下許多墨寶。
朱熹任同安主簿時,兩次北歸,途徑尤溪,住大羅寺,留有“寒竹風松”之巖書。
第三次回尤溪,遇林嶷當知縣,建縣學“觀大閣”,朱熹參觀了該校,并作《觀大閣》詩,稱贊學校的壯觀,贊揚林嶷興學,抒發了對家鄉重文興教氣象興盛之激情。
第四次回尤溪,重游出生地鄭氏館舍。看到墻壁上父親朱松題寫的《蝶戀花》詞:“清曉方塘開一鏡。落絮飛花,肯向春風定。點破翠奩人未醒,馀閑猶倚芭蕉勁。擬托行云醫酒病,簾卷閑愁,空占紅香徑。青鳥呼君君莫聽,日邊幽夢從來正。”館前的半畝方塘和父親的遺作給了他怎樣的點撥?他悟到了什么?那首《觀書有感》便醞釀于胸,脫口而出:“半畝方塘一鑒開,天光云影共徘徊。問渠那得清如許,為有源頭活水來。”這是朱熹“主敬”理念的闡發,悟出天地、生命、事業如若生生不息,就要依靠那源頭不枯,極含深刻的哲理。
此后數次回尤溪,或家事,或會友,或途徑,或拐道,都有墨寶留下:詩詞、題字、聯子,單是詩就有30多首。其中一次恰遇知縣石子重大力整頓縣學,并聘朱熹高徒林用中掌管教事。朱熹應邀在縣學講論學問。同時,在石子重、林用中陪同下,到其父“韋齋”舊址,緬懷先父,還題寫了“韋齋舊治”,請石子重作《韋齋記銘跋》。現“韋齋舊治”碑仍站立于尤溪賓館前。
石子重重新修葺學宮,新建了傳心閣、明倫堂、崇德齋、居仁齋、由義齋,竣工時朱熹應邀道賀,親撰《重修尤溪廟學記》,為明倫堂題匾作銘,為傳心閣作跋,還為崇德、廣業、居仁、由義四齋作銘。從此,尤溪縣學“因為陳說圣賢修已治人之學,而講求義理至當之歸”之盛舉,“異邦之人,亦復裹糧就學”,成為朱子理學傳播盛地。
據考,朱熹第八次回尤溪時,應學者的要求,題寫了著名的四個“之本”:“讀書起家之本,勤儉治家之本,和順持家之本,循理保家之本”;還攜友游天湖,作《立春大雪游天湖》詩三首。
最后一次為魁城連珍宇一門三進士留下了“誦詩知國政,讀易見天心”的對聯以及“梅竹”橫幅。
尤溪的文史工作者對這份寶貴的精神文化遺產作了很好地梳理、概括和總結,有幾個方面對尤溪的影響是深遠的。
以農為本的重農思想。朱熹著有三篇《勸農文》,告訴鄉民,“惟民生之本在食,足食之本在農,此自然之理也。若夫農之為務,用力勤,趨事速者所得多,不用力、不及時所得少,此亦自然之理也”,還要鄉民們種植雜糧、桑麻,保護耕牛……數年之后,就能使尤溪的自然條件得到改善。
朱熹的教諭為百姓所接受,許多家譜、家規無不把勸農、農事列入其中,讓子孫傳承。
宋時,尤溪每于夏歷二月十五日,舉行“勸農”典禮。
興文重教的興起。朱熹重視教育,親自編寫大量教材,修復和創辦了不少學校,僅福建省,據不完全統計,就有23所之多。他編的教材有《小學》《四書章句集注》《家禮》《近思錄》《詩集傳》,等等;
他把培養“圣人”作為教育的終極目的。什么樣才算“圣人”?依他看來應是:明人倫,即為孝悌、忠信、仁義、禮智;從而修身、齊家、治國、平天下。要達到這個神圣的目標,整個過程,包括言行舉止都要有具體的要求,形成一種規范。據《尤溪縣志》記載,尤溪縣書院始于朱熹時的南溪書院,后各朝各代都增辦書院、學宮,并要求在其中學習的生員“以自學儒家四書五經為主,也學習諸子百家、史、志、策論和古文章、詩、詞、歌、賦等。由縣令(知縣)和儒學教諭、訓導,定期作集中講授,解答疑難、指導學習和考評”。
用崇尚詩文來形容尤溪人也不為過。自有朱松、朱熹父子出版過詩集(《書齋集》《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外,元、明、清,以至現當代,也是詩文專集累累。
這里筆者特別感興趣的有兩個詩社:紫陽詩社、中仙詩社。前者會有專文談及,筆者只談“中仙詩社”。它成立于1932年,數十年來,雖經風雨,浮沉不定,但都斷斷續續地堅持了下來。特別是自1979年復社以來,堅持至今,每年都舉辦詩會,出詩集。會員從幾個人發展到如今,已有100多人。
他們還在中仙街道十字路口,修建一塊“中仙詩社專欄”壁,出專刊,供來往行人、詩詞愛好者觀賞、品味,讓中華詩詞走進農村,弘揚民族傳統文化。暑假還舉辦培訓班,參加者多為學生,又是一代接力者。
清廉政績。朱熹一生為官短暫,不足9年。但他恪盡職守,為官清廉的名節流芳后世。
他不論上奏朝廷、向同僚建言,還是自己身體力行,都不離恤民、省賦、正朝廷、立紀綱、厲風俗……他不厭其煩地規勸皇上應當“正心誠意”,應當遠小人,辟寵倿;他自己從政能為民謀利,不與民爭利;他建議地方官員能廉明嚴毅,勤政不阿,恤民養民,勸學興教,守土護境。
循理守禮之民風。這注重于社會風氣的教化,每個家庭禮儀的建樹,也都納入理學的程序。他親自編寫了《家禮》,含婚禮,喪禮,祭祖以及一年中各節慶的祭祀,至今都仍延用。
忠孝愛親的倫理。倫理是理學最重要的內涵,稱之為大倫大法,所以,朱熹才能在讀《孝經》時寫出驚人之語“不如是,非人也”,也是朱熹終身致力的思想道德建設。“存天理,滅人欲”是朱熹終身呼吁的核心要義,但也是被廣為詬病的典型主張。單從字面看,這話太過偏激、太極端,是人就有欲望,也是合理的,符合自然規律的,不可能“革盡人欲”。但從當時所處的社會來看,朱子會如此激憤是可以理解的。朱熹所處的南宋時期,官場貪風日盛,上下道德淪喪,精神空虛,禮教廢馳,社會動蕩不安。特別是金人兇猛南下,小朝廷東躲西藏,戰與和沒完沒了地爭執。社會動蕩,人心慌慌。而朱熹,他不是普通百姓呀,他是思想家,從帝王為君、朝臣理國,社會秩序,都在他思想之列,面對國家民族命運,他對那些貪得無厭,危及國運的大小官吏怒斥,也是情理所在。
筆者以為,談論一個歷史人物、一件歷史事件恐怕都需要歷史唯物主義,在當時、當地評論之,才能公允。
告慰朱公
如今,尤溪已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已是一顆在萬綠叢中熠熠生輝的明珠了。
從山里走出去,不用爬山越嶺,用雙腳丈量地面了,也不用手提肩扛;這里物產豐富,民眾生活大為改善,不用像朱熹當年那樣嚼著苦果,誆皇帝,以減免賦稅,為家鄉百姓減輕負擔;還有許多山貨,如竹、筍、香菰、金針茹、木耳、銀杏、茶葉、金柑、蘆柑等等都成了寶貝,獲得了許多榮譽:“中國金柑之鄉”“中國綠竹之鄉”“中國油茶之鄉”,以及中國“千年古縣”之稱號。
朱熹晚年,遭受不側,惡遇“慶元學案”,理學被打成“偽學”,備受攻擊,朱熹為“偽學魁首”,遭受追緝,盡管他倔強地認為“吾道不孤”,但仍含恨離世。
在朱熹身后,理學得到了極大弘揚。
自元朝以后,《四書集注》成為欽定的國考教科書;
朱熹被稱為“三代下的孔子”,并從祀孔廟;
理學已走出國門,數百年間,成為東南亞社會主流思想,并有許多研究理學的分支機構;
由于朱熹在經學、理學、文化史、思想史、教育史等多學科上都有突出貢獻,公元1970年代入選為“世界千禧人物”;
如今,朱熹家鄉的尤溪縣要建成朱子文化城。走進縣城,十分濃郁的朱子文化滋潤著朱熹公園、紫陽公園、火車站前廣場、大理公園等等,或豎石碑,或有圍墻,均題寫、鐫刻朱熹的詩詞、對聯、題字,名言,比如在火車站前廣場立有18根高大的石柱碑,其中就有四個之本的題刻;在大理公園有許多朱公語錄:“諂媚輕等,導人為惡者,損友也”;“敬老何?不怠慢,不放蕩謂也。誠者何?不自欺,不狂妄謂也”;“古之君子如抱美玉而深藏不市,后之人則以石為主,而又炫之也”……隨時隨處可以閱讀朱熹思想。
朱公能含笑九泉了!
(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尤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