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在古田
楊國棟
老邁的朱熹仰頭翹著胡須站立在有些潮濕的堤岸上,腳下的湖水在狂風的猛烈沖打下濺起激烈的浪花拍擊著堤岸。早就隱沒于青山綠林后的光暈由明變暗,黃昏時節的暗淡漸漸在朱熹有些蒼老的心靈深處投下陰影。湖面上往來頻繁的舟楫早已不見,村野中那散淡的炊煙也被狂風刮跑,只有他自己明曉無限的感慨和思緒在心空自由翱翔才能顯現出生命的生機與活力……
這是公元1200年初春的一天。朱熹在古田溪山書院最后一次講學授徒后便離開了這里。他轉身回望著這座古樸的書院,看著自己親手書寫的“溪山第一”,一種親切感又如熱血似的回暖著自己的身心。很可惜,由于20世紀50年代古田進行庫區建設,歷史上的“溪山書院”被現今的翠屏湖深深淹沒,朱熹當年親筆手書的“溪山第一”也沉于湖底。
遙想當年,朱熹的父親朱松因為躲避戰亂背著1歲多的朱熹來到古田時,襁褓中的朱熹對古田尚無印象。朱松在做縣尉時曾經在古田逗留許多時日,對古田留下了深刻而美好的印象。父親的故事在幼年朱熹的心中壘窩。朱熹在躊躇滿志的時日里,也曾兩次興高采烈地馳馬古田,不僅觀賞古田的湖光山色、與門生見面敘舊或授學,還有尋找父親當年蹤跡的意思。在花紅柳綠、翠草連天、鶯飛燕舞的時日里,朱熹于乾道初年(1165年)專程到古田造訪了當時七閩(見北宋詩人楊億“七閩波渺邈”詩句)的宿儒蔣康國。蔣康國曾經在朱熹的出生地尤溪做過縣尉,朱熹回尤溪講學時,常與蔣康國老先生一起探討《楚辭集解》的疑難問題,有時談至深夜。在古田,朱熹與這位父輩似的老先生“蔣丈”依然深談《楚辭》和理學,卻又深化了“詩歌唱和”。
聽說他的得意門生林用中、林允中、余偶在古田杉洋藍田書院做主持,朱熹高興地為他們喝彩。朱熹雖是林家兄弟的師長,卻視林家兄弟為“畏友”。在弟子們的多次邀請下,喜歡四處講學的朱熹于宋淳熙十一年(1184年)又一次來到了古田。“危亭俯清川,登覽自晨暮。佳哉陽春節,看此隔溪樹……”此詩,正是朱熹在古田為林用中新建的欣木亭寫下的佳作。弟子們為朱熹提供了一系列講學條件,朱熹也按照學子們的需求講述了他跟程顥、程頤理學先賢的關系,
在古田,除了林用中兄弟天天陪伴著他,還有他的得意門生林師魯常來拜見他。林師魯的父親林蕓齋老先生,曾經是朱熹的摯友,他們常常邀約一起探究理學與閩學。只可惜斯人已逝,林蕓齋老先生駕鶴西去后,朱熹傷感與念想之余,也就更加忘情地同林師魯暢談了。他們穿越聽歌買醉的鬧市,走進蒼翠泄流的鄉野,觀賞古田燦爛艷麗的桃花和清新香甜的蜜桃,采摘著林蔭下、山道邊鮮嫩可口的野生草莓,贊嘆大自然的多姿多彩繽紛斑斕,不斷地交流朱熹理學最重要的理念“理一分殊”的成因與意義。這段美好的時光在朱熹晚年還常被提起。
朱熹當然想不到,他再一次進入古田,卻是因為避禍。當時把持朝政的權奸韓侂胄,因為朱熹多次反對他的治國之策和陷害忠良的惡舉,加上韓侂胄的政敵趙汝愚是朱熹好友,遂招致韓侂胄的深深嫉恨。韓侂胄仗著是當朝皇帝的親屬,將當時聲名響亮盛極一時的朱熹理學誣蔑為“邪說”,發動政府和學界進行強烈聲討批判,又下令各州政府對朱熹進行追捕剿殺……朱熹的家人和門生催促他離開建陽考亭,于是他來到十分熟悉的古田。他選擇古田避禍,重要原因是古田有一座聲名遠播的藍田書院,還有溪山書院、魁龍書院、螺峰書院、浣溪書院等等,加上一直追隨他的得意門生林中用兄弟一再邀約他前往古田,并為他準備了一切授徒講學和讀書做學問的條件,朱熹為之動容。他整理好衣裝和書籍,跨上跟隨了他多年的老馬,沿著滔滔蠻江(即閩江)(見陸游“記取蠻江上”詞句)隨江而下,穿越山花爛漫的林野,住進了花團錦簇泉水叮咚的藍田書院。
2013年金秋10月,我有幸再次走進古田,專程去杉洋參觀了藍田書院。沿著古樸清寧的鄉間小道,我看見在原遺址上新建的藍田書院,散透著古色古香的氣息,房屋坐南朝北,屋頂馬頭翹角彎曲,黑瓦白墻色澤分明,墻線錯落有致,窗欞楹柱雕鏤精湛,用料質地考究,院落古樸典雅大方,迴異于閩派建筑特色,明顯展現出古代徽派建筑的征象。
在書院前方的小小草坪上,我看見豎立著《重建藍田書院記》的石碑。文中說道:“藍田書院,八閩古校,五代余公仁椿建。朱子講學于此。門人踵步,教化振甫,后世譽之為先賢過化之鄉。”據說,書院曾經多次修繕,但卻在20世紀70年代毀于當地人的一次失火。余仁椿的第33代孫余云輝,于2011年個人出資重建了這座韻味十足的書院。
院前的洗墨池呈橢圓形,池水凈潔清新。遙想當年,這口水池里的水因為很像墨水,故而起名叫墨池。傳說,朱熹在藍田書院白天授徒講學,暝晡(晚上)讀書寫作。在一個大雪紛飛的暝晡,朱熹一直書寫到半暝(半夜),仍不知疲倦。突然毛筆一伸,卻發現硯臺里已無墨水,只剩下黑黑硬硬的墨渣。他轉身看看睡著的書童,自己書童已經睡去。朱熹不忍心叫醒書童,端起墨硯冒著風雪到院前的水池里去清洗,洗凈后再回到書房繼續寫書。此后,只要山風吹來,水池里就會飄出陣陣墨香,當地人認為這是朱熹暝晡洗墨硯的結果,于是將該池起名為“洗墨池”。朱熹在此講學,常用洗墨池的清水磨墨書寫。院內署名“晦翁”(即朱熹)的“藍田書院”題刻,依然筆力遒勁,散發清香。現今遺留下來的“引月”及署名“茶仙”四字,就是朱熹的筆跡。諸多史料都這樣記載:朱熹召集諸多門生于藍田,“揮如椽之筆,以鰲魚所吐之水磨墨,題藍田書院匾額。”
環列諸山送遠青,當年夫子日談經。
尚余墨跡香千載,夜夜光搖北斗星。
這首詩是古田杉洋籍詩人李捷英撰寫的反映當年朱子在藍田書院講學的詩篇,它生動地描摹了當年朱熹在藍田書院收徒講學的情景與盛況。尤其值得一說的是,院內高大深長的圓柱上題寫的“春報南橋創疊翠,香飛翰苑野圖新;雪堂養浩凝清氣,月窟觀空靜我神”四句,原系朱熹墨跡,現被復制,也顯得書香飄逸,清氣滿堂。這首詩充分展示了朱熹內心的強大和性格的倔強,他雖身處逆境,仍致朝廷權奸打壓、人生處于低潮,依然波瀾不驚,不畏不懼,秉持先古士人胸懷坦蕩磊落光明的大家風范。朱熹到了古田,照樣拋頭露面四處講學,即便是外界傳言,說是朝廷派出的大內高手已經探得朱熹的行蹤,很快就會追到古田將朱熹斬殺,朱熹也只一笑了之,照樣天天出入于藍田書院、溪山書院、魁龍書院進行講學。講學之余,朱熹更沒有閑著,他到古田初始,也就是南宋慶元三年(1197年)春三月,就寫下了《東齋記》一文:“藍田居邑東,蓋武夷山之支也,萃山川之秀,人杰地靈……”全文230多字,準確地描述了藍田書院的地里方位,書院的緣起,朱熹與老師李侗、學生門徒以及書院的關系等等。至今,這篇《東齋記》還是研究朱熹與古田尤其是朱熹與藍田書院關系最重要的歷史文獻。在古田期間,朱熹對《詩集注》《論語集注》《孟子集注》等進行了又一次勘校;草成了《禮書》;作《琴律辯》《天子之禮》以及《禮儀釋宮》等等,為他自己早已輝煌的人生再次加冕皇冠……
傳說,當年朝廷權奸韓侂胄派出的大內高手名叫康太保,他的任務就是千方百計找到朱熹并就地斬殺。康太保扮成武士一路向東南方向行進,來到古田的藍田,進村后就聽到書院里詩書之聲瑯瑯傳來。他持劍走進書院門內,看見朱熹身著白帽黑袍,長須飄然,額旁七個黑痣仿如七星,神態自若泰然,端坐在講壇授課。“一大群門人正襟危坐,沉浸在誦經思道中。”(參見李揚強《藍田引月》216頁)康太保看見這幅情景頗受吸引并受感染。作為一介武士,他十分崇敬和羨慕讀書人。不論是在朝廷還是在市井,他早就聽聞朱熹顯赫的聲名,就連辛棄疾這樣的大官員兼大詞人,都贊頌朱熹是“帝王師”(見辛棄疾《作棹歌呈晦翁10首》);“歷數唐堯千載下,如公僅有兩三人”(見辛棄疾《壽朱晦翁》)。今日得見這位學界泰斗,已是榮幸;看到朱熹學子門生如此之眾,又如此受擁戴,怎么看都不像朝廷那班重臣所說的“朱熹是罪人”“理學是偽學”……于是生出惻隱之心,不忍拔劍殺害。反倒是朱熹見到康太保,以為是新來的學子,招呼他上前到講堂參道。課后午時,朱熹留下這個新入門的“弟子”吃飯,飯桌上只有一盤蕨菜,一碗番薯米飯,再加一碟細鹽。康太保不解,他原以為朱熹做過官,又是學界泰斗,怎么會如此寒磣?朱熹看出了康太保的心思,便當場念了一首五言絕句:“鄉井無兼味,盤饗粗菜好。白鹽壯筋骨,蕨署宜養浩。”康太保聽后,再次受到感動。他決定不去殺害這位千萬人仰慕的朱老夫子以媚權奸。但是他也十分清醒地想到,倘若不能斬殺朱熹,他回去就是個死。思前想后,康太保決定保全朱熹,自我了斷,舍生取義。于是,他拔劍自刎于藍田書院外路尾旁。藍田百姓感念康太保的仁義舉動,厚禮安葬,立廟祭祀。這廟就在村西通邑旁。后人還為之寫下贊詞:“千古遺下口碑傳,一身殉將寶劍老”;“濟濟衣冠祀晦翁,留得弦歌玉邑東。”
朱熹對古田的最大影響,就是通過教書育人和學術活動,在傳承儒家文化的春風春雨中不經意地化育和潤澤了許多莘莘學子;再通過這一批朱熹的高足和門生一代又一代地化育潤澤了無以計數的青年學人,真正起到了“先賢過化,教澤長存”的功效,使得儒學和理學之理念在古田落地生根后實現了本土化和民間化。朱熹還鼓勵他的女婿黃干也去古田講學。黃干講學的螺峰書院,也云集了許多弟子。朱熹的《四書集注》及朱子理學的經學注釋成為南宋以后封建社會科舉考試的依據和教科書,古田的士人學子得風氣之先,憑借正宗師承朱熹學說而代代相傳,人才脫穎而出,參加科考的士人中進士如雨后春筍不斷冒出。古田史料記載:南宋古田就出了90名進士。從元、明至清代的幾百年間,政界、學界、軍界、文學界又出現了像張以寧、余正健、甘國寶、曾光斗等一批歷史風云人物。
朱熹在古田還留下了彌足珍貴的歷史文化遺產。他給古田的門人和友人的書信、詩詞不計其數,單單給林用中的書信就有50余件,與林用中的詩歌唱和超過百首。朱熹在古田寫下的《水口行舟二首》及《題欣木亭》等詩膾炙人口,800多年來一直為當地民眾吟誦不絕,在古田祖祖輩輩讀書人的口中得以代際相傳……
(本文原載于《走進古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