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熹與政和
傅 翔
絕大多數福建人對于朱熹的了解,其實一直都不甚了了。我也不例外,長期以來,我并不知道朱熹與福建到底有多深厚的關系。道聽途說的又常常自相矛盾,以其故鄉為例,一說婺源,一說尤溪,一說建陽,一說崇安(今武夷山),一說政和,真的是“剪不斷,理還亂”。真正開始略為知曉是到了尤溪之后,特別是到了武夷山的五夫與建陽的朱子墓之后,我終于慢慢清晰起來。而真正完全明了則是此次政和之行,我終于把朱子與福建的淵源徹底厘清了。說起來也很簡單,就是一句話:朱子原籍婺源,孕于政和,生于尤溪,成于崇安,卒于建陽。
來到政和,我才知道,研究朱子,政和是絕對不能忽略的。
時光回到宋政和八年(1118年),朱熹的父親朱松進士及第,授政和縣尉。朱松遂攜家眷與其父母朱森、程氏夫人及胞弟朱檉、朱槔、兩個妹妹共八人入閩到政和寓居。當時的政和地處偏僻,人才寥落,文化滯后。朱松在任及寓居政和期間,先后創辦了云根書院、星溪書院,教化子弟,培養人才,首開政和教育之先河。
其時,政和與朱氏家族的深厚淵源才剛剛揭開了一個序幕。政和作為朱氏入閩首站,朱子一家三代人與政和都結下了很深的因緣。
這里不能不提及朱熹的祖父朱森。
政和八年(1118年),朱森“以先田百畝質同邑張敦頤先生”,遂舉家從婺源隨長子朱松入遷政和。朱森平居質樸無華,一生粗飯量腹,革鞜納足。在游歷政和山水之時,被蒼松翠竹、峰巒疊嶂的護國寺那幽靜與祥和的環境深深吸引。遂選清居于鳳林村護國寺邊,常邀當地士子儒生、騷人墨客、羽士釋子在寺中談經論道,傳授理學。朱森曾屢屢告誡朱松兄弟:“政邑山明水秀,風光如畫,只可惜地域僻隘,教學荒疏,爾等要涵濡教澤,以開化邑人子弟,使之成為名賢誕毓之鄉。”
政和鄉親感謝朱森倡導涵濡教澤,以使邑民屢有致仕升遷,故稱鳳林村為“先賢過化之地”,并取名為“啟賢鄉”。正是朱森的言傳身教,使得長子朱松于宋政和八年(1118年)擢進士第、授迪功郎。在任政和縣尉期間,朱松興辦書院,涵濡教澤,儒士善人,彬彬蔚起。正是朱森與朱松精研理學,才培育出一位學之集大成者,繼孔孟之后又一位具有世界影響的杰出思想家、哲學家和教育家朱熹。
我一直在想,朱熹之所以能成為一代大儒,不僅在于時勢,更在于家風。沒有祖父朱森與父親朱松對理學的濃厚興趣與一脈相承,就絕不會有朱熹的集理學之大成。所以,在此還不得不重重地提及他的父親朱松。
提及朱松,首要之地便是政和。
政和縣位于閩北,是朱松歷職的首任之地。縣域地僻民窮,交通閉塞,經濟落后,舉邑文盲充斥,名儒賢士鮮如鳳毛麟角,而且民間多溺女棄嬰之惡俗,鄉里細民又好訟勇斗。朱松入尉政和,通過細察民情鄉俗之后,決定從以下幾方面來進行治理:首先,他關心民瘼,輕徭薄賦,使鄉民安于農桑,人日益富;其次,廢除嚴刑峻法,施理學教義于民,對民間訴訟多以調解以息其爭,并通過說理感化,改變了政邑溺女棄嬰與好訟之陋俗。不少鄉民受感之后,語后人曰:“活汝者,新安朱先生也”:第三,大興教育辦書院。政和自古以來文化落后,邑中子弟除豪富之家延師就讀外,沒有一座像樣的書院可教鄉民。朱松始筑書室于縣邑橋東,命其室曰“韋齋”。韋者,取古人佩韋之義以自警也。不久,又建星溪書院于橋南正拜山下,既作其職事之余讀書、論理與鳴琴佳地,又為邀集飽學之士講學會文場所。還在黃熊山麓創辦了云根書院。他不僅親自講學督課,且延鄉儒名師,以教當地生員。在朱松的倡導和努力下,政和文風崛起。按《政和縣志》記載:自朱松創辦書院始,政邑讀書者倍增,人才輩出。
宋宣和二年(1125年),朱森病故。時因寇亂道梗,朱松兄弟官祿微薄,囊中羞澀,無力扶柩回籍,遂葬父于政和縣鐵山鳳林村護國寺西蓮花峰下。
如今,當我驅車來到鐵山鎮鳳林村尋訪朱森墓時,一切依舊是當時模樣,群山連綿,松竹青翠,墓地整潔莊嚴。高高的筆架山橫亙在正前方,給鵝卵石鋪砌的朱森墓平添了無限的文氣。墓前一側的護國寺與啟賢祠雖已衰敗,不復見當年的輝煌,但依然在小巧平凡中透著靈秀與清幽,令人不禁想起當年朱森在此諄諄教誨的模樣。
朱森的教誨無疑深深地鐫刻在朱松的腦海中,朱松的一生也正是如此踐行的。他為官坦蕩,清正廉潔,敢于進諫,反對與金人議和,主張積極備戰,收復中原。面對北宋朝廷的腐敗無能,志存高遠、官職卑微的朱松只能履行分內之事,興利除弊,關心民間的疾苦,治理好自己的一方小天地。也許是時運使然,也許是朱松的詩才與才能發揮了作用,自紹興二年(1132年)始,朱松接連得到多名同僚及皇帝的賞識與器重,朱松因此官運亨通,短短的時間里先后擔任了左宣教郎、秘書省校書郎、著作佐郎、度支員外郎兼史館校勘等要職。
值得一提的是,時值其母程氏夫人病逝,朱松立即辭官回家,為母辦理喪事,并擇地葬于政和縣富美村鐵爐嶺,為母守孝三年。此時,正是朝野主和派與主戰派斗爭異常尖銳的時期,朱松不畏強權,毅然向朝廷上書,反對朝廷議和,痛斥主和派秦檜的乞和賣國主張。此舉自然遭到秦檜黨羽的排擠,朱松被貶,出知饒州。朱松忿然請辭,要了一個主管臺州崇道觀的閑差,不久,干脆辭官回建陽,接著,又舉家來到建州(今建甌),居住在城南的環溪精舍,直到病逝。
朱松的一生親歷北宋的滅亡和南宋的建立,從21歲出仕到47歲去世,在這27年的時間里,真正在官場的時間幾乎不到一半。但是,他的愛國之心和報國之志始終沒有改變,特別是在官場的最后三年多時間里,不顧自身利益的得失,勇于直諫的精神,以及主張積極備戰,收復中原的決心和信心,永遠值得我們緬懷與稱道。
值得一提的是,朱松知識淵博,是個治學嚴謹的學者,其思想集儒、道、理于一身。朱松早年受二程(程顥、程頤)學說的影響,為北宋末較為知名的理學家,與著名學者胡憲、劉勉之、劉子羽等相友善。朱松在官暇之余,經常與浦城蕭子莊、沙縣羅從彥、劍浦李侗從游,時常聽講楊時所傳河洛之學,獨得古先賢不傳遺意。從道學淵源上看,朱松秉承程顥、楊時、羅從彥的“洛學”思想體系。在五經中,朱松最看重的是《春秋》,他的忠孝氣節和抗金思想都來自于《春秋》。受其影響,朱熹也特別喜好《左氏春秋》。
同時,朱松還是個很有影響的詩人。少年的朱松就才華出眾,出語驚人,詩文以不事雕飾為美,講求超然秀發,有出塵之趣,當時即四處傳誦,直達京師。朱松一生寫了幾百首詩,其中寫政和的就有上百首,最著名有《將還政和》和《題星溪書院》。政和是朱氏入閩第一站,朱松將百年后的父母安葬在政和,視政和為自己的故鄉。《四庫全書》收錄其《韋齋集》12卷,《全宋詞》輯其《蝶戀花》詞一首。
談完朱松,該談談朱熹了。
朱松于紹興十三年(1143年)病逝,時年朱熹14歲。朱松臨終前把年幼的朱熹托付給崇安(今武夷山)五夫的好友劉子羽,又寫信請五夫的劉子翚、劉勉之、胡憲等三位學養深厚的朋友代為教育朱熹。朱松對朱熹說:“此三人學有淵源,汝往父事之。”此后,朱熹遵照父囑,扶柩將其父朱松安葬于崇安五夫里西塔山,投奔朱松生前好友劉子羽,專心致志地學習,廣交天下賢士,再拜李侗為師。
朱熹是在父親朱松的思想熏陶下成長的,其思想的諸多閃光點甚至直接來源于他的父親,尤其突出的是他的愛國愛民和辦學思想,更是深受其父影響。
紹興二年(1132年)的中秋之夜,朱松一家在尤溪南溪書院的庭院里賞月,朱松指天對三歲的朱熹說:“那是天,白天發亮的那個是太陽,現在看到的是月亮。”想不到一向寡言的兒子突然冒出一連串的問題,朱熹問:“父親,日何所附?”父曰:“附于天。”又問:“天何所附?天之上何物?”一席話問得朱松驚奇不已。這就是史書上記載的“朱子問天”的典故,這個有關“天理”的孩提之問,后來竟成為朱熹一生苦苦探索的哲學命題。
紹興四年(1134年),五歲的朱熹被朱松送進私塾讀書,朱松對朱熹授以《孝經》,對他提出嚴苛的要求,想把朱熹培養成標準的道學儒士,把復興儒家的重任,寄托在小朱熹的身上。當時,朱松的母親程氏去世,遷居政和縣星溪,筑廬為母守孝,朱熹隨父同往。在政和的三年里,朱熹就讀于云根書院和星溪書院。朱松在閑暇之時,經常向朱熹講起楊時和游酢“程門立雪”的故事,楊時及其“洛學”便在朱熹幼小的心靈里打下深深的印記。
朱松對朱熹的言傳身教顯然是事無巨細,無微不至,另兩個記載下來的事例也印證了這一點。其一是,八歲的朱熹聽父親講授《管子》中“一年之計,莫如樹谷;十年之計,莫如樹林;終身之計,莫如樹人”的道理時深受啟發,決心秉承父親的意愿,他親手種植香樟,以此來激勵自己的志向。其二是,朱熹十一歲時,朱松為兒子誦讀《光武紀》,講解劉秀以少勝多的故事,并手書蘇軾的《昆陽賦》給兒子,述說古今成敗之道理。這在朱熹心中刻下了極深的烙印,朱熹對父親的手書也奉若至寶,一直珍藏到老。直到晚年回憶起這件事,仍感慨不已,寫下《跋韋齋書昆陽賦》一文以紀念慈父的深深教誨。
可以看到,除了為官的幾年,朱松在家的大部分時間都不忘教導兒子朱熹,特別是在另兩個兒子夭亡之后,朱松更是把所有希望寄托在朱熹身上。所以,在朱松生前的最后三年里,朱松對朱熹進行系統的經學和理學教育,花相當大的精力指點朱熹作文賦詩。而在彌留之際,才會念念不忘把朱熹托付給好友,以求再造。
正是父子情深,感同再造,長大成名后的朱熹,經常回到政和、建陽、崇安等地祭掃先人。“封塋諒久安,千里一歔欷。持身慕前烈,銜訓倘在斯。”這首《十月朔旦懷先隴》詩是朱熹回政和護國寺掃墓時所作,表達了他不忘遺訓、追慕先賢的理想。
顯而易見,沒有深厚的家學淵源,沒有祖父與父親對理學的一脈相承,沒有父親的諄諄教誨與言傳身教,朱熹的曠世才華與橫空出世便無法想象。當時,閩北正逢“道南第一人”楊時傳承二程理學,“洛學”逐步向“閩學”過渡,閩北成為全國文化重心時期。正是因此,朱氏家族才對閩北情有獨鐘,而朱熹的出現才在情理之中。
如今,為了紀念朱子家族的功德,政和人民在護國寺旁建啟賢祠,以祀朱森;在星溪書院北建天光云影閣,取名“韋齋祠”,以祀朱松;把重建的云根書院作為朱文公的祭禮場所,建朱子祠。每逢朱熹誕辰之日,政和人民慶祝致祭,以表達對朱子三代在政和興辦教育、傳播文化功績的懷念與崇敬。
(本文原載于《走進政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