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子與朱門后學論“五福”文化
方彥壽
“福”文化的理論源頭,最早可以追溯到儒學典籍《書經·洪范九疇》。《洪范九疇》是上古先儒治國理政的基本原理,“五福”是其中一個重要組成部分。五福的基本內容:“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其基本含義就是通過壽、富、康寧、好德、善終此五福,來勸導人向善。與五福對舉的是“威用六極”。其基本內容:“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宋)蔡沈:《書集傳》卷四,《朱子全書外編》,第153頁)其基本含義是通過夭折、多病、憂愁、貧窮、丑惡、懦弱此“六極”,來警示和勸阻人們不要從惡。
唐孔穎達以“大中之義”來概括九疇的主旨,要求“人主”以“大中之道”來教化民眾,九疇因此成為教化民眾的道德范疇。孔穎達指出,此大中之義、大中之道,與《中庸》所謂“從容中道”,《論語》的“允執厥中”,有著相輔相成的作用。孔穎達的正義,在書經學上,對后儒產生了很大的影響。尤其是他把“皇極”解讀為“大中”,視為“施政教,治下民”的“大中之道”((唐)孔穎達:《尚書注疏》卷十一,《欽定四庫全書》本,葉16a)。此說在南宋朱熹之前,一直在史上占據了主導地位。
一、朱子論“五福”文化
朱熹是理學的集大成者。在書經學的研究,對洪范九疇、“五福”的理論研究和“福”文化的實踐等方面,都有其重要的貢獻。
1. 朱熹對九疇與“五福”的基本認識:“皇”為君主,“極”為標準。
朱子認為:“《洪范》一篇,首尾都是歸從‘皇極’上去。蓋人君以一身為至極之標準,最是不易。又須‘斂是五福’,所以斂聚五福,以為建極之本。又須是敬五事,順五行,厚八政,協五紀,以結裹箇‘皇極’。又須乂三德,使事物之接,剛柔之辨,須區處教合宜。稽疑便是考之于神,庶征是驗之于天,五福是體之于人。這下許多,是維持這‘皇極’。”((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七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48頁)所謂“首尾都是歸從皇極”,是將“皇極”視為《洪范》九疇的綱領,在九疇中,皇極居于統領和中心的地位。其余若干包括“五福”等范疇,都圍繞“皇極”而展開,并且維持‘皇極’的中心統領地位。
他不同意“孔氏傳訓‘皇極’為‘大中’”,且對“諸儒皆祖其說”的現象提出不同的看法。除了在各地講學中,反復強調這一觀點之外,還專門撰寫了著名的《皇極辨》一文。本文開篇,即對以“《洛書》九數而五居中,《洪范》九疇而皇極居五”來論證“皇極”為“大中”的傳統學說提出質疑。舍此之外,他另辟蹊徑。他說:“余獨嘗以經之文義語脈求之,而有以知其必不然也。蓋皇者,君之稱也;極者,至極之義,標準之名,常在物之中央,而四外望之以取正焉者也。故以極為在中之準的則可,而便訓極為中則不可。”((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皇極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454頁)
通過對《洪范》經之文義語脈的分析和解讀,朱熹認為,“皇極”中的“皇”是指君主而言,“極”是指標準。他說:“若箕子之言,有曰‘皇建其有極’云者,則以言夫人君以其一身而立至極之標準于天下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皇極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454頁)這對傳統的以“大中”來解讀“皇極”,可以說是一個根本的顛覆。陳來認為:
首先,“皇極”中的“皇”是指君主而言,皇權本身并不能成為標準,君主只有按儒家思想修身正身,他的行為才能成為天下的根本標準。所以朱熹的皇極思想是對皇權的道德限制,而不是對皇權的無條件聲張,這是朱熹皇極說的政治思想本質,與后世鼓吹皇權的皇極說不同。其次,作為標準的極常常樹立在物的中央,四方周圍都以它為標準而取正。所以,極的位置常常在中央,但極的意思并不是中,極的意思是根本標準;特別是,如果照孔安國的說法,用大替代皇,用中替代極,下文的“惟皇作極”就變成“惟大作中”,文義就完全不通了,因此以“大中”解釋皇極是不正確的。總之,在概念上,朱子認為“中”是“極”所矗立的位置,不是“極”的本義,極的本義只能是最根本的標準。反對以中為極是朱子的基本立場(陳來:《一破千古之惑”——朱子對〈洪范〉皇極說的解釋》,北京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13年3月第50卷第2期)。
皇極與九疇其他方面又是什么關系?朱熹認為,皇極“既居天下之至中,則必有天下之純德,而后可以立至極之標準。”((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皇極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454頁)誠如陳來所言,朱熹在此所強調的是,“極”是最根本的標準,而“立”此“至極之標準”的,必須要有“天下之純德”,此純德何在?即在九疇之中。故朱熹說:“故必順五行、敬五事以修其身,厚八政、協五紀以齊其政,然后至極之標準卓然有以立乎天下之至中,使夫面內而環觀者莫不于是而取則焉。”((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皇極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454頁)何謂“面內”?即面向九疇之內;何謂“環觀”?即立足皇極,依次將列于皇極之前的五行、五事、八政、五紀,和列于皇極之后的三德、稽疑、庶征、五福環繞著皇極這一中心運行。按朱熹所要求的“敬五事,順五行,厚八政,協五紀,以結裹箇‘皇極’。又須乂三德,使事物之接,剛柔之辨,須區處教合宜。稽疑便是考之于神,庶征是驗之于天,五福是體之于人。這下許多,是維持這‘皇極’。”由此可知,所謂“面內而環觀”,其目的是為了“結裹箇皇極”“維持這皇極”。
具體到皇極與“五福”的關系,朱熹認為可以從以下兩個方面來認識。
1. 從君與民的互動來說,五福是“敷錫”與“錫保”的關系。他說:“其(指箕子)曰‘歛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云者,則以言夫人君能建其極則,為五福之所聚,而又有以使民觀感而化焉,則是又能布此福而與其民也。其曰‘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云者,則以言夫民視君以為至極之標準而從其化,則是復以此福還錫其君,而使之長為至極之標準也。”((宋)朱熹:《晦庵先生朱文公文集》卷七十二《皇極辨》,《朱子全書》第24冊,第3455頁)
“歛”是聚集;“錫”通“賜”。“敷錫”即施賜。
一方面,從君與民的角度來說,朱子將箕子所言“歛時五福,用敷錫厥庶民”,解讀為“人君能建其極則,為五福之所聚,而又有以使民觀感而化焉,則是又能布此福而與其民也。”此為君對民的“施賜”。
另一方面,從民與君的角度來說,朱子將箕子“惟時厥庶民于汝極,錫汝保極”,解讀為“民視君以為至極之標準而從其化,則是復以此福還錫其君,而使之長常為至極之標準也。”此為民對君的“錫保”。即通過對皇極的認同,接受其教化,并且以五福回饋其君,以保持和穩固皇極標準的常態性和永久性。
2. 從社會教化的角度來說,五福以及與其對應的六極,又是人君教化民眾、造福或懲戒、恩威并舉的利器。
3. 當有學生問五福與六極的關系,朱子答曰:“民之五福,人君當嚮之;民之六極,人君當畏之。”((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七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2051頁)“人君所嚮用五福,所威用六極,此曾南豐所說。諸儒所說,惟此說好。”((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七十九,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041頁)所謂嚮,朱門后學真德秀解讀為“慕”,即向慕。人君以福澤浸潤天下,引導萬民追求五福;所謂威,是“畏”,即以六極、六種懲罰手段加以懲治,使人君產生敬畏和恐懼。
二、朱門后學論“五福”文化
1. 蔡沈闡釋皇極與“五福”的辯證關系
朱熹的嫡傳弟子蔡沈闡釋皇極與五福的辯證關系,認為“極者,福之本;福者,極之效。極之所建,福之所集也。”皇極,作為人君治理天下的最根本標準,也是推行“五福”的根本;而是否能福澤天下,福潤蒼生,則是檢驗人君治理天下的得失成敗之效。所以“人君集福于上,非厚其身而已,用敷其福以與庶民,使人人觀感而化,所謂敷錫也。當時之民,亦皆于君之極,與之保守,不敢失墜,所謂錫保也。言皇極君民,所以相與者如此也。”((宋)蔡沈:《書集傳》卷四,朱子全書外編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148頁)
眾所周知,《書集傳》一書,朱熹生前來不及完成,晚年托付給弟子建陽蔡沈。嘉定二年(1209),蔡沈不負師望,圓滿地完成了這部書的寫作。該書繼承了朱熹的理學傳統,在解說中摒棄了漢唐以來的煩瑣考據,而立足于義理,注重于以淺明的文字解經。該書對《洪范》九疇的解讀,也是完全繼承和弘揚了朱子的思想。其中對“皇極”的解讀是:“皇,君。建,立也。極,猶北極之極,至極之義;標準之名,中立而四方之所取正焉者也。言人君當盡人倫之至。”((宋)蔡沈:《書集傳》卷四,朱子全書外編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47頁)此“人君當盡人倫之至”,與上文陳來所說的“最根本的標準”,其實就是一個意思,即為人君治理天下和社會設立一個最高的標準。
在《書集傳》中,蔡沈對五福六極的基本內容有一個解讀,實際上也是將朱熹的散見于《朱子語類》《朱文公文集》以及其它著述中的相關觀點,做了一個集中的表述。其中對五福的解讀:
九,五福:一曰壽,二曰富,三曰康寧,四曰攸好德,五曰考終命。人有壽而后能享諸福,故壽先之。富者,有廩祿也。康寧者,無患難也。攸好德者,樂其道也。考終命者,順受其正也。以福之急緩為先后。
對六極的解讀:
六極:一曰兇短折,二曰疾,三曰憂,四曰貧,五曰惡,六曰弱。
兇者,不得其死也。短折者,橫夭也。禍莫大于兇短折,故先言之。疾者,身不安也。憂者,心不寧也。貧者,用不足也。惡者,剛之過也。弱者,柔之過也。以極之重輕為先后,五福六極,在君則系于極之建不建,在民人則由于訓之行不行,感應之理微矣(宋)蔡沈:《書集傳》卷四,朱子全書外編本,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153-154頁)。
2. 真德秀論皇極與五福及其“德壽觀”
對皇極與五福、六極的關系,朱熹后學、私淑弟子真德秀將此納入其所建構的大學之道帝王之學之中。他說:“皇極建則舉世之人皆被其澤而五福應之,故堯舜之民無不仁且壽者,此人君之所當向慕也,故曰向用五福。皇極不建則舉世之人皆蒙其禍,而六極隨之,故桀紂之民無不鄙且夭者,此人君之所當畏懼也,故曰威用六極。《洪范》九疇,六十有五字爾,而天道人事無不該焉,原其本皆自人君一身始。此武王之問箕子之言,所以為萬世蓍龜也。”((宋)真德秀撰、朱人求點校:《大學衍義》卷二,華東師范大學出版社2010年版,第35頁)真德秀此說,與先儒諸如宋初胡瑗的說法有所不同。胡瑗是以五福之道勸民向善,使民眾慕而歸之,天下就能趨于治;以六極之道威民遠惡,使民眾畏而懼之,天下就能避其亂。真德秀將胡瑗的勸民向善、威民遠惡的主語“民”,轉變為“人君”,無形之中,已將傳統的“五福六極”之說,融入他所精心建構和“衍義”的“帝王之學”思想體系之中。這對朱熹的“正君心”的政治學說,是一個拓展和有益的補充。
同時,他還提出,作為人君,推行福文化要講“絜矩之道”,提倡公平正義和道德規范。他說:“故為人君者,處宮室之安,則憂民之不足于室廬;服綺繡之華,則憂民之不給于繒絮;享八珍之味則憂民之飢餒;備六宮之奉則憂民之曠鰥。以此心推之,使上下尊卑貧富貴賤各得其所欲,有均齊而無偏陂,有方正而無頗邪,此即謂絜矩之道。”((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十八《講筵卷子·大學絜矩章》,明張文麟、黃鞏正德十五年刻本,葉18b)
針對歷代帝王都希望能長命百歲的福壽觀,真德秀有針對性地提出了“德壽觀”,并于端平元年(1234)十二月上奏宋理宗時,系統性提出了他的“德壽觀”即帝王長壽之道。
其大旨有五:“一曰無逸則壽。”所謂“無逸”,即作為帝王,不能貪圖安勉。他引用上古的史料說:“昔周之成王盛年嗣位,周公恐其不知稼穡之艱難而乃逸也,則為書以戒王。……蓋百圣相傳,同此一敬。曰嚴恭,曰寅畏,曰祗懼,無非敬也。敬與逸豫相為消長,三宗、文王之所以能無逸者,以其敬也。”((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十四《十二月奏已見札子》,同上,葉9b)以此敬畏之心,克制貪圖安逸之心。何者為敬畏的對象?他提出“上敬天,下敬民,則游田不敢盤,酒德不敢飫,培飬厚而根本強,持守嚴而心志定,是固輯福之源、曼壽之基也。”((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十四《十二月奏已見札子》,葉10a)敬天與敬民,儒家的天道與民本,在此得到有機的融合。
二曰親賢則壽。親賢臣遠小人,與帝王長壽有何關系?真氏認為,其關系甚為密切。《詩經·卷阿》有言:“有馮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真氏認為,“有如是之人日侍左右,然后迪其君于道而受天之福也。”((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十四《十二月奏已見札子》,葉10a)以故,這種關系即以賢臣迪君于道而受天之福。
三曰以孝奉先則壽。在此,真德秀提出了“王者以孝事其先,而祖宗亦以壽祉遺其后人也。”((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十四《十二月奏已見札子》,葉10b)
四曰仁則壽。他說:“孔子論知、仁之別,而曰“仁者靜”,又曰“仁者壽”,惟靜故壽也。仁者之心,純乎天理而無私欲之擾,故其體安定而正固,其效悠久而綿長。然靜非兀然枯槁之謂也。”((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十四《十二月奏已見札子》,葉11a)
五曰有德則壽。他說:“《中庸》稱舜之孝,以為‘大德者,必得其壽’。”此大德,并非生而有之,須“栽者培之”,即“天之生物,因材而篤,栽培傾覆,惟所取焉。”((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十四《十二月奏已見札子》,葉11b)
真氏將此五條稱為是儒學“圣經之格言,萬世人主之藥石。”此藥石,主要針對的就是“人君不知圣賢致壽之道,而溺于神仙方士之術,故漢有文成、少君,唐有柳泌、趙歸真輩,皆以荒忽誕幻蠱其君,至于餌藥以長年,未有不為所誤者。”((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十四《十二月奏已見札子》,葉11b)礙于其所處的時代,真德秀只能批評漢唐的君主“溺于神仙方士之術”,其實,兩宋帝王類似的現象亦層出不窮。
3. 黃道周論“五福”與六“殛”
在元明時期的理學家中,大多繼承了朱熹的皇極五福思想,而罕有新解。值得一提的是明末的黃道周,著有《洪范明義》。其中對前人習以為常的六極提出質疑。他認為,六極之極,“極,疑‘殛’之訛也。經傳無以‘極’爲咎者。”((明)黃道周:《洪范明義》卷上之下,《欽定四庫全書》本,葉30b)黃道周的說法,的確有道理且具有說服力。在本書中,黃道周還用《易經》和中醫《素問》的理論,對五福六“殛”作了深度的闡述,提出了“五福之命,得于五行。六殛之命,受于六氣。”的見解。
三、朱子及其后學的造福理論與實踐
(一)造福于民的朱子文化
朱子文化,是一種造福于民的文化。“國以民為本,社稷亦為民而立,”((宋)朱熹:《孟子集注》卷十四《盡心章句下》,《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7頁)出自朱子的《孟子集注》。說的是為民謀福、為民造福的民本思想。又說:
丘民,田野之民,至微賤也,然得其心,則天下歸之;天子,至尊貴也,而得其心者,不過為諸侯耳,是民為重也。(宋)朱熹:《孟子集注》卷十四《盡心章句下》,《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367頁。
天子之心與“丘民”之心相比,孰輕孰重?朱熹肯定的是后者,這是朱熹民本思想的最高表述,也是對孟子“民為貴,社稷次之,君為輕”和《尚書·五子之歌》“民惟邦本,本固邦寧”思想的繼承和發展。“明天理”是朱熹的重要思想之一,其中,為民造福的民本思想也是朱熹所認定需要“大明于天下”的重要“天理”之一。他認為,儒家“民為邦本”的學說不明于時,“天下事決無可為之理。”((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四十三《答林擇之》,《朱子全書》第22冊,第1963頁)
作為地方官的朱熹,他的民本思想落實在政事中,就是“恤民省賦”造福萬民的民本實踐。早在淳熙七年(1180年),他《庚子應詔封事》中,就已向宋孝宗提出“天下國家之大務莫于恤民,而恤民之實在省賦”((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十一《庚子應詔封事》,《朱子全書》第20冊,第581頁),把恤民省賦提到“國家之大務”的高度,這與其“國以民為本”的政治哲學思想是完全一致的。
南宋時期賦稅苛重,各地的“雜派”可謂多如牛毛。朱熹對此極為反感,指責“古者刻剝之法,本朝皆備。”他指出,這些與儒家民本思想背道而弛的苛政,是造成民力“重困”的根本。朱熹的主要政事之一,就是要在這些苛捐雜稅的包圍之中殺出一條血路來,以落實其薄賦、省賦的政治主張。在南宋的士大夫中,朱熹第一個提出了罷免“民所不當輸,官所不當得,制之無藝,而取之無名”((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二十四《與鐘戶部論虧欠經總制錢書》,《朱子全書》第21冊,第1072頁)的苛賦;對那些“巧為科目以取之于民”的“無名之賦”,朱熹主張“悉除”,即全部蠲除。
落實在荒政實踐中,朱子早年在五夫,為救濟鄉親,力主并親自策劃建社倉;首創了以民間儲糧和社會救濟的方式為特點的“朱子社倉法”,后經總結和推廣,成為南宋以降荒政的一項重要制度。朱子社倉法既是朱熹恤民思想的具體體現,也是儒家民本思想在實踐中矗立的一座豐碑。在南康、在浙東,全力抗旱、抗洪救災,為了救濟災民,與唐仲友等一批貪官作戰,不惜得罪當朝宰相王淮,哪怕自己已經傷痕累累。其目的,是為了救民于水火之中,為了造福百姓。
兩宋時期,福建以及南方不少地區都有溺嬰、棄嬰的惡習。從洪范九疇中“五福六極”的內容來說,五福之首是壽,通過福壽綿延等五福來勸導人向善;六極之首曰兇短折,通過夭折等“六極”警示和勸阻人們從惡。而溺嬰等的惡習,兇殘地剝奪了無辜嬰兒的生存權,顯然完全違背了先儒所傳授的五福之理。以故許多儒家學者像陳襄、劉彝、朱松、朱熹都寫過或印過《戒殺子文》,禁止各地的這種惡習。
北宋福州名儒劉彝在任虔州(今贛州)知州時,遇上饑荒,民不聊生,經常有人將幼嬰丟棄在大道旁。劉彝命人在交通要道上張貼告示,呼吁境內民眾收養棄嬰,并以每天給每位嬰兒補助發放廣惠倉米兩升的政策,來鼓勵百姓領養。劉彝這一善舉深得民眾的擁護。劉彝(1017-1086年)字執中,福州人。登慶歷進士第,他和海濱四先生是好朋友。從學于北宋名儒胡璦,深受胡璦“明體達用”之學的影響。
朱熹的弟子廖德明在莆田僑知縣,建仁壽廬,朱熹為之書寫《書廖德明仁壽廬條約后》,稱贊這項舉措以“先朝已墜之典,以活中路無告之人,固學道愛人之君子所樂聞而愿為者”((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三《書廖德明仁壽廬條約后》,《朱子全書》第24冊,第3941頁),是造福于民之舉,所以值得為之書寫和推廣。文末注慶元二年(1196),這一年,朱熹自身處于慶元黨禁的旋窩之中,卻將自身置之度外,能夠造福于民的事,不管什么情況,他都會去做。
朱子晚年在漳州行經界,因為得罪了利益集團,最后沒有成功。為什么會得罪利益集團?行經界是針對“貧者無業而有稅”“富者有業而無稅”((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八十三《經界申諸司狀》,《朱子全書》第21冊,第956頁)的社會不公現象而采取的一項政策。“業”,在此指的是田產和土地,行經界就是丈量土地,其目標很明確,就是抑制豪強、造福百姓,故遭到了利益集團的強烈抵制。
(二)朱子福文化的義理評判標準及其若干表現
朱子認為,禍福利害、是非曲直,有一個義理的評判標準。這是朱子在書院講學中,對他的學生灌輸的一個重要觀點。其最主要表現在敬與福、仁與福、孝與福等若干方面。
1. 敬與福
來自浙江永嘉的錢木之問:“東萊《大事記》有續《春秋》之意,中間多主《史記》。”曰:“公鄉里主張《史記》甚盛,其間有不可說處,都與他出脫得好。如《貨殖傳》,便說他有諷諫意之類,不知何苦要如此?世間事是還是,非還非,黑還黑,白還白,通天通地,貫古貫今,決不可易。若使孔子之言有未是處,也只還他未是,如何硬穿鑿說?”木之又問:“《左氏傳》合如何看?”曰:“且看他記載事跡處。至如說道理,全不似《公》《谷》。要知左氏是箇曉了識利害底人,趨炎附勢。如載劉子‘天地之中’一段,此是極精粹底。至說‘能者養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便只說向禍福去了,大率《左傳》只道得禍福利害底說話,于義理上全然理會不得。”((宋)黎靖德編:《朱子語類》卷一二二,中華書局1986年版,第2952頁)
這段話的大意是,禍福利害、是非曲直,首先要從義理上加以理會,不能像《左傳》那樣,只講禍福利害,不講義理。評價世事的是與非,黑與白,也要以義理為準則,以義理來評判,不能穿鑿附會。
朱子認為,此義理標準,首要的是一個“敬”字。朱子批評《左傳》“于義理上全然理會不得”,主要就是批評其于“敬”字上全然缺失。眾所周知,朱子理學強調:“敬字工夫,乃圣門第一義。徹頭徹尾,不可傾刻間斷了。”((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五六《答鄭子上》,《朱子全書》第23冊,第2691頁)“圣門”,指的是傳統儒學陣營,第一義,是說“敬”是儒學最重要的道德修養方法。必須長駐心中,“不可傾刻間斷”,所以是居敬。這是理學家最為重視的修身功夫。它講究“內無妄思,外無妄動”,是一種端正誠實的人生態度。所以,朱子認為,評判禍福利害、是非曲直,斷然離不開此“第一義”。
史載,魯成公十三年三月,魯成公與晉侯朝拜周簡王,會同劉康公、成肅公準備一起伐秦。其時,成肅公在社廟祭祀,不敬王室,受到劉康公的批評說:“吾聞之,民受天地之中以生,所謂命也。是以有動作禮義威儀之則,以定命也。能者養以之福,不能者敗以取禍。是故君子勤禮,小人盡力,勤禮莫如致敬,盡力莫如敦篤。敬在養神,篤在守業。國之大事,在祀與戎。”((晉)杜預:《春秋經傳集解》卷十三,《四部叢刊初編》本,第108頁)“祀”即祭祀活動,儀式莊嚴而隆重。“戎”是軍事行動。作為“國之大事”,“敬”在禮儀中,顯得特別重要,是“養以之福”或“敗以取禍”的重要環節。故劉康公說“勤禮莫如致敬”“敬在養神”。劉康公對成肅公的批評,就是因為在“祀與戎”兩件大事上,都因這位成肅公的不敬而遭受挫折。朱子列舉這個例子,批評《左傳》對劉康公的“民受天地之中以生”的大段議論,只看到其中所言禍與福、利與害,卻對“敬”的義理價值視而不見。這是朱子作為一個理學家,在對春秋史實的歷史評判中,所不能容忍的。
2. 仁與福
仁,是孔孟儒學所提倡的最重要的道德理念。是以民為本思想在道德領域的落實,是為民造福的理論指導。朱子有一首詩說:“在昔賢君子,存心每欲仁。求端從有術,及物豈無因?惻隠來何自,虛明覺處真。擴充從此念,福澤遍斯民。”((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二《仁術》,《朱子全書》第20冊,第283頁)
其主題就是以孔子的仁學思想為基礎,擴展孟子的四端之說,特別是孟子的“惻隠之心,仁之端也”,以此擴充福澤,善待萬民。
先圣有言“知者樂水,仁者樂山。知者動,仁者靜。知者樂,仁者壽。”二程將此解讀為“樂,喜好也。知者樂于運動,若水之流通;仁者樂于安靜,如山之定止,知者得其樂,仁者安其常。”((宋)朱熹:《論語精義》卷三下,《欽定四庫全書》本,葉39a-b)在《洪范九疇》中,壽為五福之首,朱子將此解讀為“人有壽而后能享諸福,故壽先之”。對于仁者本身來說,因施行仁義,樂于安靜,就能達到自身長壽的功效。朱子認為,“仁者安于義理而厚重不遷,有似于山,故樂山。動靜以體言,樂壽以效言也。動而不括故樂,靜而有常故壽。”((宋)朱熹:《論語集注》卷三,《四書章句集注》,中華書局1983年版,第90頁)仁者之福,體現在何處?體現了長壽的功效上。從五福的觀點來說,這既是一種功效,也是一種福報。同時,也是儒者推行仁義思想的一種動力。
3. 孝與福
孝是儒家倫理思想的核心,是千百年來中國社會維系家庭關系的道德準則,也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儒家主張養生送死,是為人之子應盡的孝道,同時也是家人親情之表現,所以自古備受重視。
《孝經》是儒家專講孝道的典籍,相傳為孔子、曾參所著。全書共十八章,主要內容教臣民行孝道,并由孝而勸忠,有利于維護封建統治,因此被歷代統治者所重視。這里講“歷代統治者”,但是有一個朝代是例外,就是秦王朝。我們知道,秦始皇焚書坑儒,包括《孝經》也在被焚之列。他認為,天下百姓都是我的子民,只要對我一個人效忠就可以了,不必講什么孝道,這樣,他就把孝與忠對立了起來。秦王朝為什么會成為中國歷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不講孝道,破壞了社會和諧的基礎,是其中一個非常重要的原因!家庭是社會的細胞,而孝道則是維系一個家庭和穆最基本的道德準則,家庭不和諧,社會也就不穩定!這是必然的現象。一個不講孝道的社會,這個社會不可能長治久安!這是秦王朝給我們的歷史的警示和教訓!
《孝經·開宗明義》就講“夫孝,始于事親,中于事君,終于立身”,(宋)朱熹:《孝經刊誤》,《欽定四庫全書》本,葉1a-b。是說,養成一個健全充分之人必須要從家庭開始,培養孝道是更好地走向社會的開端。
除了以上的基本認識之外,孝與福與也有密切的關系。在《儀禮經傳通解》卷四中,朱子提出“婚姻,禍、福之階梯也”的觀點。也就是說,無論男女,在擇婚時,首要的,就是要選擇孝悌之人。選擇孝悌之人,伴隨的是福;否則,隨之而來的是禍。在同書中,朱子指出,“《易》曰:‘正其本,萬物理。’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故君子慎始也。《春秋》之元,《詩》之關睢,《禮》之冠婚,《易》之干巛(川),皆慎始敬終云爾。謹為子孫娶婦,必擇孝悌,世世有行義者,如是,則其子孫慈孝,不敢婬暴,無不善三族輔之。”((宋)朱熹:《儀禮經傳通解》卷四,《欽定四庫全書》本,葉4a)
朱門后學真德秀有詩云:“鞠育當知父母恩,弟兄更合識卑尊。孝心盡處通天地,善行多時福子孫。”((宋)真德秀:《西山文集》卷一《長沙勸耕》,明張文麟、黃鞏正德十五年刻本,葉二十二b)。在此,真德秀對朱子以上所說,作了一個詩意的表達。由此可知,有福之人要從孝悌始。
“孝”是傳統儒家文化的核心內容,千百年來一直作為倫理道德之本、行為規范之首而倍受推崇。《孝經》中的孝親敬老思想具有普遍的價值,既可以成為封建社會治國安邦的良策,同樣也可以為構建社會主義和諧社會提供借鑒。
朱熹提倡的孝道,不僅有助于家庭和睦,而且有助于維護社會的穩定。家庭是社會的細胞,只要我們身上每一個細胞都是健康的,也就不容易得病。做為社會來講,也是這樣。在家庭教育中灌輸給子女長幼尊卑的孝親之道,培養他們一種尊敬長上、服從秩序的精神,走向社會,就也會遵守各種制度、法規的約束。
正是基于以上的認識,朱子提出,“福之興,莫不本乎室。”也就是說,國家的振興,民族的復興,都要從齊家開始。他說:“天下之本在國,國之本在家,故人主之家齊,則天下無不治;人主之家不齊,則未有能治其天下者也。……《書》曰:牝雞之晨,惟家之索。《傳》曰:福之興,莫不本乎室;家道之衰,莫不始乎梱內。”((宋)朱熹:《朱文公文集》卷十二《己酉擬上封事》,《朱子全書》第20冊,第619-620頁)
總之,朱子及其后學蔡沈、真德秀和黃道周等,在前賢孔穎達的基礎上,對其重新進行了解讀,從而形成了獨到的見解。一方面,朱子從限制君權,為皇權立標準來解讀“皇極”;在此基礎上,蔡沈則作了進一步發揮,認為福澤天下,福潤蒼生,是檢驗人君治理天下得失成敗的關鍵,所以,“人君集福于上,非厚其身而已,用敷其福以與庶民。”從而將皇極與造福萬民的儒家民本思想緊密地結合起來;真德秀提出福文化要講“絜矩之道”,提倡公平正義和道德規范;并借助”五福”文化,系統性提出了他的“德壽觀”。朱子及其后學,從社會教化和社會治理的角度,將五福以及與其對應的六極,打造成限制君權、教化民眾,造福或懲戒、恩威并舉的利器,體現了朱子學社會治理恩威并舉思想的辯證關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