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紹同:福建音樂最值得炫耀的是什么
劉玉純
見到著名作曲家章紹同那天,他剛從北京回到福州不久。我們見面的文化空間位于西二環路邊22層高樓的頂層,視野高闊,春光恬適。章紹同頭發花白,藍色薄外套,內搭暗粉色襯衫,心情輕松愉悅。他笑著告訴我,3月初,他創作的歌劇《鸞峰橋》在中央歌劇院展演兩場,觀眾反響熱烈。
《鸞峰橋》講述的是20世紀80年代,寧德下黨村村民脫貧致富的故事。考慮到故事發生的年代、地點,章紹同在劇中大量運用了福建民間音樂,尤其是閩東民歌元素,并且根據劇情和人物性格展開變化。優美樸實、充滿力量的旋律貫穿全劇,深深打動了觀眾的心。
“音樂的最大作用是什么?是用來打動人心的。”“福建音樂最值得炫耀的是什么?是豐富的福建民間音樂。”談起音樂,章紹同毫不避諱自己的“鄉土印記”,50多年的作曲生涯,他始終堅守著對福建元素、鄉土文化的熱愛。問及原因,他回答得很直接,“因為喜歡”。
一、電影音樂之路從民歌開始
對于章紹同來說,和電影音樂的緣分似乎是天生的。1968年,他從福建師范學院(后更名福建師范大學)藝術系音樂專業本科畢業后,到晉江軍墾農場勞動鍛煉。勞動之余,章紹同組織成立演出隊,開始創作反映時代特點與勞動生活的歌曲,如《曬谷場上照張相》《雪白的哈達獻給毛主席》等。后來他被調往三明文化站,負責三明地區的音樂活動。
機會就在和音樂打交道的日常中來了。1976年,中央電視臺來閩拍攝反映建寧女子放排工的電視專題片,由于原定的作曲家另有創作任務,章紹同獲得了為該片作曲的難得機會。他廣泛搜集當地民歌素材,一連半個月吃住在木排上,親身感受“金溪十八灘,灘灘鬼門關”的艱險。在創作中,他巧妙地將當地民歌、勞動號角等融入音樂,表現出女子放排工“巾幗不讓須眉”的颯爽英姿,最終完成了旋律清新優美的《金溪女將》。隨著這部電視片在國際上獲獎,章紹同的音樂才華也在影視界引起關注。
也就是這部《金溪女將》,福建電影制片廠廠長吳彤認識了這位嶄露頭角的年輕人,選送他到上海音樂學院進修。1981年,福建電影制片廠拍攝故事片《小城春秋》,還在上海音樂學院學習的章紹同為電影作曲,正式開始了電影音樂創作之路。而這一年,也是中國電影金雞獎創辦之年。
二、關于電影音樂的三句話
憑借《相愛在西雙版納》《臺灣往事》《周恩來的四個晝夜》,章紹同三度捧得中國電影金雞獎“最佳音樂獎”(1998年第18屆、2003年第23屆、2013年第29屆),成為獲得這一獎項最多的兩位作曲家之一。
章紹同說,最讓他難忘的,是2003年第二次獲獎時的情景。當年的頒獎典禮在浙江嘉興大劇院舉行,組委會在頒獎環節頗花心思,特別邀請上海電影樂團現場演奏獲獎者的電影音樂。章紹同走上頒獎臺時,伴隨他的是《臺灣往事》的配樂曲。
“這是一首閩南語民歌,也是一首搖籃曲,在閩南和臺灣傳唱,歌名叫《嬰嬰困》。”章紹同說著,禁不住瞇起眼睛,輕柔地哼起自己創作的曲調,“嬰嬰困,嬰嬰困,一晚大一寸……”右手隨著旋律輕輕擺動。他的專注,一下子把我帶入了蔣雯麗扮演的“母親”搖著搖籃,哄孩子入睡的電影場景中。接著,他認真地用手指比了個“一寸”的長度,解釋說:“閩南話一晚大一寸,就是說孩子一天長大一點。”
那天的頒獎典禮上,《嬰嬰困》飽含母愛深情,溫柔而又帶著淡淡憂傷的曲調,被上海電影樂團演繹得淋漓盡致,觸動人心,讓章紹同激動不已。
1981年開始電影音樂創作,后來在福建電影制片廠當了12年廠長,現在仍任中國電影音樂學會副會長,章紹同與電影音樂的交集可謂“從黑發到白首”。幾十年沉淀的電影音樂觀,章紹同用三句話作了總結。
“每一部影片的音樂都是為那一部影片量身定制的。這是第一句話。”章紹同說,因為電影發生的時代,故事發生的地方,想要表達的內容、主題思想,都在特定的框架里,作曲家所做的就是如何在這個框架里做得完美。在表現少數民族風情的歌舞片《相愛在西雙版納》中,女主角是傣族姑娘,男主角是海外歸來的華僑,因此作曲時既要體現民族元素又要有流行元素。為了讓兩者更好地融合,章紹同采用了云南的民歌元素,在樂器上用了巴烏、象腳鼓,而唱法上則用了當時比較流行的唱法。
“第二句是,如果將電影比作一個人,音樂就是在電影軀體內流動的血液。”在章紹同看來,這“血液”雖然看不見,但音樂隨著電影情節變化而起伏變化,牽動著觀眾的情緒。在《周恩來的四個晝夜》中,他吸收了河北“武安落子”的旋律。同時在很多地方用了大提琴,再加上當地民間音樂的元素,表現了周總理對人民群眾的大愛情懷。
電影是導演的藝術。章紹同的第三句話就點明了作曲與導演之間的關系,“作曲家像一個懷著熱烈追求的云游僧,走過一個又一個寺廟,音樂是他追求的神。可是神不語,只給予偉大的啟示,解釋神的是每一個寺廟的住持(導演)。”
章紹同說,作為作曲,必須領會導演對整部電影的構思與藝術風格。《臺灣往事》的鄭洞天導演對音樂特別了解,兩個人在討論影片音樂時,章紹同原本希望民族的味道多一些,但鄭導提出以弦樂為主,更多表現人物內心情感的波動。因此,章紹同用了大量弦樂器,如小提琴、大提琴等,讓音樂節奏舒緩、抒情,更好地渲染人物心情。
2003年,章紹同憑借《臺灣往事》二捧“金雞”
三、福建元素亟需傳承發揚
好的演員,常被稱贊為“戲路寬”,章紹同認為,好的作曲家同樣要“戲路寬”。民族的國際的,通俗的時尚的,作曲家首先要注重各方面的積累,進而根據自己的音樂審美,選擇喜愛的創作風格。
談到中國電影音樂,章紹同說,中國的電影音樂要發展自己的道路,既要學習外國的優秀電影經驗,包括好萊塢,但不要模仿好萊塢。要堅守中國文化特色,揚己所長。希望年輕的音樂創作者對中國文化、地方文化能更加深入地取材、運用。
從任福建省音樂家協會主席到現在的名譽主席,章紹同始終關注著福建音樂創作中福建元素、鄉土元素的堅守與傳承。他說,福建的音樂很豐富,有薌劇、南音、客家民歌、畬族盤歌、莆仙十音,以及福州評彈、伬唱等等。這些鄉土元素,如何讓年輕人、外省人、外國人接受,福建的作曲家近幾年也在不斷探索和努力。
福建各地的民歌、民間音樂與地方語言密不可分,但現在熟悉方言的優秀老藝人陸續離世,這讓章紹同備感保護鄉土文化的緊迫性。他說:“對于我們,不管是福建人,或是在福建工作的人,福建的鄉土文化,是我們在全世界、全中國最值得炫耀的一種寶藏,要好好挖掘、保護和利用!”
傳統音樂的傳承弘揚是章紹同一直掛念于心的。雖然日常的創作與交流活動繁忙,但最近他一有空閑,便將自己關在書房,為《詩經》譜曲,“那些詩句太優美了,讓人有創作的沖動”。
站在22層露臺的欄桿邊,章紹同眺望著遠方鼓嶺連綿的山巒,陶醉于滿城的翠色與春風中。我看著這位年近八旬仍創作不止的作曲家,耳邊似乎響起“桃之夭夭,灼灼其華”的古曲合唱,明亮熱切,韻味悠長。
(本文原載于福州晚報2023年4月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