怡 山 院 隨 想
張 茜
一
怡山院建在閩安鎮亭頭怡山西南麓,坐北向南,面朝閩江。怡山院又叫天后宮,天后就是海神媽祖。它始建于明朝,這不稀奇,現在要說的是它奉旨營建歷史上中國和琉球兩國朝貢貿易起歸航的祭祀之地。
這究竟是一個什么樣的院落,要由皇帝下旨建造?還能為歷時500多年的中琉朝貢貿易船只“保駕護航”?我帶著這些問題去尋找怡山院,沒想到,它卻靜悄悄地隱匿于一所中學校園內。
校園大門緊閉,學生們正在上課。院墻外枝繁葉茂的大榕樹頂多也就一兩百年,它當然不知道明朝嘉靖年間,閩安鎮按照圣旨營建天后宮的事情,也肯定不知道清朝同治年間,亭江鎮的進士王有樹,為興學出資在宮內增建怡山書院的事情,這就是天后宮亦別稱怡山院的緣由。我想,怡山院應是亭江中學的前身。
怡山院土木構造,并排兩座,西為天后祠、觀音閣,東為怡怡齋,周圍風火墻高高聳立,翹角墻頭浪花般卷起。走進石框大門,早年有戲臺,兩邊酒樓前木板欄桿上書寫著蘇軾《潮州韓文公廟碑》全文;戲臺頂上有藻井,雕工精細,華麗貴氣。戲臺前天井上蓋覆龜亭,木砌八卦形斗拱式藻井,保存完好,彰顯昔日顯赫身份。登臺階即為主殿,面闊3間,進深2間,穿斗式木構架。主廳祀奉天后媽祖,左右小廳原立千里眼、順風耳。過天井到后殿,地基抬高1米多,是座觀音閣。整個院落布局完整,功能分明,往日的原始神韻依稀可見,只是褪去了熱鬧與繁華。明清兩代中國冊封琉球使船和琉球朝貢船只進出閩江口,必到此處祭祀媽祖,以保佑遙遠航程平安順利。
怡怡齋左墻上有楷體碑文:額曰“天后”,碑文曰“新建天后三氏祠,冊封琉球副使內閣中書、長蘆于宮篆、光甲,捐洋銀三百兩,時大清同治五年(公元1866年)歲次丙寅仲夏勒石?!?/span>
現在,怡山院里沒有游客,沒有香火;只有海神媽祖和觀音菩薩造像,伴隨他們的,是沉香般的筆墨和瑯瑯的讀書聲。從小就向往中國古代四大名樓之一的蓬萊閣,幾年前的一個盛夏,終于成行。當時,人流如海,摩肩接踵,滿手臂都是別人的汗水。抬頭仰望心怡的樓閣,似乎搖搖欲墜。我心生悲傷,決然退出排了一個多小時的長隊。
來怡山院的路上,蓬萊閣的情形又一次從心隅浮上來,現在看來,大可不必擔憂了,我暗暗呼出一口長氣。
二
明初,倭寇禍亂東南沿海,朝廷實行海禁,民間的海外貿易被徹底禁止,但與琉球的朝貢貿易卻始終存在。朱元璋根據他的“萬國朝宗”外交策略,于洪武五年(公元1372年),派總管府推官楊載拿著“即位建元詔”出使琉球。琉球是個島國,“林木不茂,地無貨殖,故商賈不通”;“縛竹為筏,不駕舟楫”,生產力極為低下。琉球中山王自然求之不得,馬上派出親弟弟跟隨返回的楊載入朝進貢。
中琉兩國,建立了宗藩關系,開始朝貢貿易的海上交往。直到1875年琉球被日本并吞,改名沖繩縣為止。從明到清,琉球向中國朝貢884次。明清政府也22次派出冊封使。每遇琉球王逝世和新國王登基,中國便應邀派遣使臣前去諭祭故王、冊封新王。受封后的琉球王派進貢使前來中國朝貢。
朝貢貿易是一種由“朝貢”和“賞賜”表示的交換活動,這種史稱“朝貢貿易”或“勘合貿易”的貿易,是本著懷柔荒遠、薄來厚往的原則,所以回贈進貢國叫“賞賜”。既然是“賞賜”,那回贈的價值自然大于“進貢”物品價值的數倍甚至數十倍以上。還有進貢國王室、使臣及隨行人員附帶的藩貨,明朝政府不僅豁免關稅,免予抽分,而且所給貨值也超過市價許多倍。顯然,朝貢貿易違背公平交易的經濟原則,純粹是明朝政府為了宣揚威德、炫耀富強,而采取的一種政治手段。而朝貢國為了獲得優厚的經濟利益,愿意接受明廷的敕封,且不懼海上風浪顛簸遠道來到中國。
朱元璋胸懷韜略,深謀遠慮,賠錢賺吆喝;琉球國因為“重賞”,甘愿做“勇夫”;這也不失為一種和諧的“生態”關系。
毛澤東曾經評價這位古代皇帝:“自古能君無出李世民之右者,其次則朱元璋耳?!?/span>
三
明清兩代前往琉球的冊封使船及琉球國駛來的進貢船只,都要暫時停泊閩安鎮怡山院邊的外港。由于明洪武二十五年(公元1392年),朱元璋“賜琉球閩人三十六姓善操舟者,令往來朝貢。”這三十六姓閩人多為福州閩安人,他們按照朝廷指令,幫著只會撐竹筏的琉球人操舟往來中國朝貢。所以雙方船只,起航歸航都要上岸到怡山院祭祀媽祖?!帮w航萬里,風濤叵測;璽書鄭重,一行數百人之生,厥系匪輕。愛順輿情,用閩人故事,禱于天妃之身;且官舫上方為祠事之,舟中人朝夕拜禮必虔,真若懸命于神者?!边@是明朝嘉靖年間從閩安渡海使琉球的陳侃的詳細描述。
接受了明朝政府招諭的琉球國,每到“國王嗣立,皆請命冊封”,朝廷大都應其所請,派出冊封使出使琉球。明成化十年(公元1474年),福建市舶司從泉州移到福州,市舶司是古代管理對外貿易的機關,福州成為中琉兩國交往唯一的合法口岸。每個冊封使受命后,立即赴福州組織船只、招募航海人員、配備軍士。朝廷在福州南臺島設立了造船廠,專門建造出使琉球的冊封舟,故此,冊封舟大多數是中國古代四大船系之一的福船。
再看陳侃的《使琉球錄》:“漳人以海為生,童而習之,至老不休,風濤之驚見慣渾閑事耳,其次如福清、如長樂、如定海、如梅花所者,亦皆可用人?!背鍪勾奈溲b力量,從海壇鎮、閩安鎮的烽火營選拔。到了清代,朝廷開始征用民船出使,且不付租金,而是準許船戶帶貨到琉球貿易作為補償,并對貿易貨物免稅。因此被選為冊封舟的船戶,都盡可能地攜帶各種貨物前往琉球,這進一步推動了中琉兩國間的商貿。
為了表示重視,朝廷特賜冊封使一品麒麟服以提升他的聲望,這相當于現在的國家元首特使。殊不知看似榮耀的冊封正副使,也是暗自攜帶了棺材登船的。通常使團四五百人,浩浩蕩蕩,其中有通譯、醫生、畫師、琴師、廚師、工匠、船員水手、兵士等。全程航線經東涌小琉球、黃茅、釣魚、赤嶼、姑米山、葉壁,最后進那霸港,航程近十天。茫茫大海,危機四伏:驚濤駭浪、海匪搶劫、臺風襲擊。冊封使團到達琉球行使冊封使命后,等候西北風返回福州,其間會在當地逗留百余天,游歷、講學、會見移居琉球的華人及其后裔,與琉球各界人士進行文化、醫術、生產技術等方面的交流。
冊封舟在帶去朝廷柔遠撫蕃圣旨的同時,也帶去了中國先進的文化技術,帶去了琉球賴以生存的貿易機會。閩侯南嶼擅長“鐵砂掌”和“一指功”的周子和就作為隨船人員,把福州拳術傳播到琉球,現在沖繩的空手道,就糅合著中國拳術的套路和技巧。
冊封使出差歸國,按照規定必須向朝廷交出一份出使記錄。釣魚島是冊封使前往琉球的必經之地,在他們的出使記錄“使琉球錄”或“使琉球記”中,都描述了釣魚島的旖旎風光、講述了釣魚島海域的奇聞異事,而且還明確了釣魚島屬于中國的主權歸屬,為證明釣魚島屬中國提供了權威性歷史證據。
如今的沖繩,為了拉升旅游,每年的10月下旬至11月上旬都要在古琉球國的皇宮,現在的那霸市(沖繩縣首府)東部首里城舉行城祭文化活動,再現當年冊封情景,深受游客的歡迎。
冊封儀式符合相關史料,按照歷史真實進行演繹,禮儀隆重而復雜。只見身穿一品麒麟服的冊封使登臺宣讀詔書,琉球君臣伏身恭聽;冊封使轉贈中國皇帝的賜物,新王接禮后,三跪九叩行問安禮、謝恩禮。禮畢在全城舉行游行儀式,接受城民的祝賀,歷時整整一天,萬人空巷。儀式結束,新國王才算真正即位?!皣酢薄巴蹂庇僧數剡x出來的旅游推廣大使扮演,“冊封正副使”由當地的中國福建留學生扮演。主辦方認真恪守那段歷史的態度,令人肅然起敬。明清宗藩冊封儀式變成了“古董”,在沖繩繼續發揮著她的文化和經濟價值,作為一名中國人,我的心里是感到驕傲的。
四
琉球國每次朝貢,通常有兩艘船只,一艘主船,一艘護送船,兩船承載人數約二百人。此外,還有接貢船,就是第一年進貢停留福州未回,第二年派船來接。進貢使團抵達閩安外港后,上岸祭祀媽祖,辦理入關手續:持中國朝廷頒發的“勘合”(通行證),經過閩安巡檢司驗明屬實,申報福州各衙門知悉,并知會把總指揮差千戶一員率領軍士駕船前往,引導到指定位置停泊候檢。翌日,由都指揮司、按察司、布政司各派出一位官員與市舶提舉司掌印官一道,帶領通事等前往查驗,對照符文、執照等對船上人員的人數、姓名、貢物品種、數量以及行李加以清點核實無誤后,進行封艙。再由閩安巡檢司官兵護送到福州城水部門外河口的進貢廠和柔遠驛,貢物暫存進貢廠,使臣下榻柔遠驛,會盤事畢,候旨擇期進京。
進貢船上人員除少數進京朝貢外,大部分留在福州進行貨物交易。歷史學家傅衣凌先生在《福建琉球通商史跡調查記》中就有記載:“迄于清代,河口仍為琉球商人集居之地,故老相傳,當貢船來閩時,其地的繁華殷盛,曾為全城之冠?!绷鹎蛉藢钠渌麌也少彽尼t藥、香料、礦產、海產、紡織品運到中國來朝貢和銷售,再買走福州的瓷器、漆器、絲綢等物品,加上朝廷“御賜”的貨物,轉賣給日本及東南亞國家。周而復始,琉球成為了太平洋的貿易中轉站,成為了明清中國海外貿易的中心,也成為了明清政府獲取海外物資的重要渠道。
直到1875年之前,臺江區十二橋琯后街一帶仍隨時可見寬袍廣袖的琉球人身影。來華的琉球人遭遇海難與病亡,就安葬在福建,閩安鎮西碼頭山麓那個占地2600多平方米的琉球墓群里安歇著263位琉球人,成為中琉朝貢貿易繁榮的直接見證者。
我在怡山院里就這么走走停停地想著,直到下課的電鈴響起。望著暮色里走出教室的學生們,我又想,怡山院和他們天天相伴,他們可曾知道怡山院在中國外貿史上那么長久的輝煌?
(本文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馬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