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 州 與 琉 球
楊國棟
一
走進福州臺江區琯后街21號,歷史上存在近500年的“柔遠驛”(琉球館)舊址展現在我的眼前。這里曾經盛裝著巨大的輝煌與榮耀。明朝開國皇帝朱元璋決定大明王朝與琉球實行宗主國與附屬國的朝貢關系后,福州承擔了部分國家對外友好關系重任。明洪武五年(1372年),朱元璋派遣使者楊載從福州港走海路進入琉球,詔告即位建元一事。琉球中山王察度很快響應,派出弟弟泰期走海路,從福州港口上岸,進入明朝京城朝貢,開啟了明代琉球朝貢中國的歷史。明成化十年(1474年)福州市舶司成立,隨后占地兩千多平方米的宏大建筑在這里拔地而起,樓房裝飾得金碧輝煌,光華燦爛。50多間寬敞的客房(含“錫貢堂”)日日人滿。琉球國和海外諸藩國如安南(今越南)、占城(今屬越南)、高麗(今朝鮮)、百花(西南海中古國名)、蘇門答臘(今屬印尼)、三佛齊(古國名,位于馬六甲海域南端)、蘭山(今屬斯里蘭卡)、勃泥(古代小國,位于馬六甲海域南端)等來華朝貢的官員使者,以及進行朝貢貿易、自由貿易的商人、旅人、藝人常年絡繹不絕。長達數里的街面日漸繁盛,生意人買賣人如過江之鯽,潮水般涌入,占地擺攤,開店布市,熱鬧非凡。
到了清代,柔遠驛改名琉球館。康熙七年(1668年),柔遠驛因房屋破舊而重建。康熙十八年(1679年)機構擴建,增設天妃堂,擴大了接待海外商界賓客、定期進行“海祭”,祈禱天妃媽祖保佑海上航行平安的職能。清嘉慶、同治兩朝,這里進行過兩次大整修;民國年間,這里曾經被毀。現今看到的柔遠驛(琉球館)房屋是新中國建立后在原址仿照老屋建起來的,占地600平方米,只有當年面積的四分之一,成為福州市對外友好關系史館,供游人參觀。
筆者前往采訪時,看見館內正在重新裝修。明代曾有的“柔遠驛”三字還在。葉館長告訴我,柔遠驛的意思是“優待遠人,以示朝廷懷柔之意”。房前屋后的松樹、榕樹和鐵樹郁郁蔥蔥,在秋日燦爛的陽光下散發著青綠的光澤。遺憾的是,未能見到史書上說的“冊封舟”“進貢廠”等重要文物古跡。
二
福州海港是華夏大地上知名的古港、海上絲綢之路東方重要的起點之一。《后漢書·鄭弘傳》記載:“建初八年(83年)鄭弘代鄭眾為大司農,舊交趾(今越南)七郡貢獻轉運,皆從東冶(今福州)泛海而至。”可見,那時福州港口就是主要承載貨物的出洋地。三國時代,東吳派遣將軍衛福和諸葛直“泛海求夷洲(今臺灣)”,走的也是福州海道。琉球是一個島國,“地無貨殖,故商賈不通”。洪武皇帝朱元璋為了便于琉球入貢和幫助琉球國發展人口,進行生產經濟、文化教育、對外貿易等,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賜閩人36姓給琉球國。這36姓百姓有梁、蔡、鄭、毛、陳、阮、金、程、紅、王等,《明神宗實錄》卷438記載,賜給琉球的福州36姓,“知書者授大夫、長史,以為貢謝之司;習海者授通事、總管,以為指南之備”。這些人就是史書上講的“36姓善操舟者”,大都為福州臺江河口人士。他們被國家征召后,全部從福州河口出航走進琉球。登上島國后,琉球中山王親自接見,“即令三十六姓擇土以居之,號其地早唐營”。唐營俗稱久米村,也稱營中,在琉球西南向。
現存的《冊封琉球圖》,描述了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清廷派遣以海寶為正使,徐葆光為副使的冊封團,持詔敕文書前往琉球冊封20歲的世子尚敬為王的史實,在中琉關系史上具有很高的文獻價值。其中《福州往琉球針路圖》,描繪的是福州與那霸海港之間的路線圖。福州與琉球之間最近海域長度1700里,由福州的五虎門到琉球那霸姑米山行程2400里,途經虎門、雞籠山、花瓶嶼等;由那霸港返回福州則有3000里,其中繞溫州南祁山、臺山、里麻山、至連江定海等,最后到達五虎門。由于受到季風影響,使團乘駕的冊封舟往往夏至后從福州出發,順西南風至琉球;冬至后順東北風從那霸乘駕舟船回到福州。冊封舟出海前,琉球國總會派遣官員到福州迎接冊封使團。《冊封琉球圖》之《封舟到港圖》,講述的是朝廷派出的使團自福州南臺(臺江)乘船至太平港上冊封舟,行到五虎門放洋入東海,經過“七晝八夜”的海上顛簸,到達琉球那霸港的情景。所謂“冊封舟”,就是明清兩朝派遣琉球使團的詔令下達后,正副使節趕往福州督造的高大挺拔、華彩艷麗的舟船,這種載著數百人的使團航行琉球的舟船,就稱為“冊封舟”。明朝早年,正副使分乘兩艘冊封舟至琉球。到了明嘉靖十三年(1534年)陳侃出使琉球,為節省開支,僅造冊封舟一艘。出使團成員除極少京城派遣外,主要在福建當地組織。故此大部分成員為福建人尤其是福州人。史料記載,明清兩朝派往琉球的冊封使團共23次,正副冊封使臣43名。其中福州籍的使臣有四名。他們是謝杰、齊鯤、林鴻年和趙新。今沖繩留有齊鯤出使的遺跡《詔館碑記》;謝杰出使琉球后則有《順天府志》傳世;趙新回國后則寫了《續琉球國志略》二卷,成為研究琉球國歷史沿革、山川物產、風土人情和中琉友好關系的珍貴文獻。明清兩朝對冊封舟(亦稱封舟)的建造高度重視,往往由朝廷撥出專款,在福州規定的封舟建造工場督造,遇到工場為封舟鋪龍骨、樹桅、治纜、浮水出塢等,都會舉行祭祀海神的儀式。使節主祭,福州的大小官員和舟師船工也必須前往陪祭。
三
那年金秋十月,我跟隨省政府代表團赴日出席在長崎和沖繩舉辦的“閩長”“閩沖”友城20周年紀念活動。日本友人帶我們登上琉球島。經解說員講解,我們得知福州36姓善操舟者當年是駕馭“福船”進入琉球島國的。早在宋代,朝廷就同周邊一些小國建立了密切的宗藩關系。朱元璋不過是接續前代的余脈,重新確認大明王朝的宗主地位和中山國的附屬關系。后來明朝被清朝代替,入主中原的順治皇帝和孝莊皇太后,也“蕭規曹隨”,順暢地同琉球國建立了密切的宗藩關系。據《明實錄》和《大清實錄》記載,自明洪武二十五年(1392年)至清光緒二年(1876年)的485年間,琉球中山王(包括北山、山南等)遣使入華469批8萬余人次,其中大多數是福州36姓及其后代,并且起著骨干作用。他們駕船行舟引領使團在琉球與福州的航道上自如出入,他們按照明朝(清朝)的宗藩關系規則準備貢品、充當翻譯、解釋條文,發起朝貢之外的福州、京城市面上之貿易經營,將大明(大清)風俗、文化、傳入琉球民間,將華夏文明深深地植入琉球社會,筑造起數百年不變的血緣、感情上的福州(華夏)與琉球割舍不斷的鄉愁、情結、思念和文化紐帶。
在琉球,我們看到了500多年前中山國的點滴遺跡,古色古香的牌匾留下了明代皇帝敕封的手跡復制品;院落里的建筑多有修繕,新舊糅雜,石碑上漢字字跡模糊,可以想見當年島上的官員與百姓傳承的是華夏文明風味。現在的島上居民為了發展旅游事業,尤其挖掘華夏文化資源吸引中國游客,有意設置了明代的生產生活表演場景項目。譬如袒胸露背地進行著古遠的農田耕耘表演,犁耙和水牛完全是中國式的,田地間種植的農作物同我國20世紀70年代中期鄉村栽種的農作物幾近相同。同行者中有福州人與表演者“攀講”,能聽到頗有幾分地道的福州蝦油味腔調。到島上居民家中走走,看到一戶人家簡易的木板桌上擺放著魚露和蝦油,仿如進入了老福州居民的家,頗感親切。幾家看下來,發現家里的女主人多半是日本女人的裝束,和服質地尚好,見了客人鞠躬的姿勢地道,木屐的呱嗒呱嗒聲響頗有節奏。也有一二戶人家身穿福州往昔年代的混麻布衣,腳上的拖鞋同老福州女人的拖鞋相似。可見,中華文化與日本文化在這里老一代居民身上留下很深的印痕。
時近中午,日本友人帶我們去看一場當地的戲劇表演,說是必看的旅游文化節目。讓我們震驚的是,登臺表演的琉球人竟然唱出了幾段地道的閩劇。那服飾,那行頭,那身段手勢和蝦油味兒濃烈的唱腔道白,同我們在福州閩劇院看到的閩劇幾乎一樣。也許,他們有著招攬中國(尤其是福州地區)游客的動機,我卻認為,數百年來,這里的人們一直在傳承著優秀的中華文化和閩地文化藝術,這樣的根祖情懷與堅韌精神怎不令人動容?我向他們致敬!
重新審視明朝政府建立的宗藩關系,被學界認定是當時世界上國際關系中的“東方模式”體制。其核心點是“懷柔友好”而非“保護”。朝貢只是方法手段而非目的。在實際操作中,朝貢與賞賜有嚴格的規則和流程。周邊弱小國家企圖得到明清政府的幫助,必須向明清朝廷“稱藩納貢”,接受明清政府的冊封;冊封時藩屬國必須派出使節來華參加冊封典禮,然后由明清朝廷授予印璽,這才正式確立明清與周邊國家的宗藩關系。大明一朝,由于實行朝貢的是“厚往薄來”規則,即藩屬國獲得明朝賜予物品比藩屬國進貢明朝貢品多得多,導致藩屬國(包括琉球)經常組團來華朝貢,甚至一些藩屬國聯合多個藩屬國一道組團來華朝貢。最多的一次來人上萬,接待都困難。明朝政府為了減輕負擔節約開支,不得不對藩屬國進行朝貢的時間和人員做出硬性限制。另一方面,朱元璋皇帝實行“海禁”政策,不允許近海漁民進行海上貿易,更不允許華人遷往他國居住,卻網開一面,給予福州港口通行琉球的特別權力。福州官方和百姓不負重托,將港口和海上航運、貿易的政策用好,在對外關系上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史載,1646年琉球使節來華,受到清順治皇帝和孝莊皇太后的接見。琉球繼續保留藩屬國地位,大清照例接受琉球朝貢,照例賞賜更多的物品給琉球,照例對琉球國進行冊封和授印。1662年清廷派出張學禮為團長的使節代表團,從福州港口乘船航行到琉球,宣諭清廷詔令,賞賜皇室物品。此后,每逢琉球新王繼位,都有清廷使節前往琉球冊封與慶賀。令人沮喪的是,1878年日本人萌發了侵華野心,在較短的時間內用武力侵占琉球。改設沖繩縣,又建立那霸市,將琉球歸屬那霸市轄區。中琉宗主國與附屬國關系從此中斷。飽受中華傳統文化熏陶的琉球民眾,不堪忍受日本侵略者的壓迫欺凌,曾秘密派出使節來華活動,清廷也派出官員與之接洽。但終因清朝政府軟弱無能,未能使琉球國再回清廷藩屬之位,活生生地被日本人吞并了。
在琉球成為明清兩朝藩屬國的幾百年間,琉球幾乎每年都要派出使節走海路來華朝貢。福州海港成為唯一的通關口岸。福州百姓與琉球百姓打斷骨頭還連著筋的關系持續了幾百年,至今仍有不絕如縷的余溫余脈氣息在航道上空飄蕩,歌舞戲劇表演在眼前展現,其余音在耳邊縈繞。琉球朝貢的貢品多為皇家貴族喜愛的古玩珍寶,如白鹿、紅猴、孔雀、鸚鵡、瑪瑙、琥珀、玳瑁等。明清兩朝皇室拿出更多的禮品賞賜給琉球,如金器、銀幣、精美瓷器、鐘表,以及綺羅、布匹、襲衣、茶葉等。福州港口對于琉球使節團隊,一般都給予很高的禮遇,從禮賓通道綠色放行,從不設卡阻攔;還派出官員到港口迎接,鳴鑼開道前行。
四
漫漫海上朝貢之路,離不開堅挺壯觀的海上船艦。史載,為了與琉球保持密切的朝貢貿易關系,大明王朝常常賞賜質量上好的海上航行舟船給琉球王國。從洪武年間至永樂年間,先后共賞賜琉球國海船30余艘。《明英宗實錄》提到,鄭和下西洋結束幾年后,尚余幾十艘較大的供下西洋航行的海船存放于福州,全部賞賜給了琉球。明正統四年(1439年)七月,琉球使者巴魯帶領團隊來華進貢,海船被強臺風毀壞,琉球國中山王尚巴志以“小邦物料工力少,不能成舟”為由,敬請明朝政府賜給海船,“以供往來朝貢”。明英宗朱祁鎮詔令福州官方造船廠建造一批海舟賜之。福州堅決照辦,在福州河口(今屬臺江區)造船廠造出船艦,以明王朝的名義賞賜給琉球國使用。福州自古以來就是造船大省。三國至兩晉的“溫麻船屯”天下聞名;宋元明時代的“福船”成為華夏最出名的船型之一。鄭和下西洋所征用的“寶船”和“福船”,許多出自福州造船廠家。典籍《使琉球錄》記載,“造船廠塢地在南臺江邊,中有天妃舍人廟在焉……官府以雪峰寺田十五畝五分易之為造舟之所,中深而下,為塢以頓舟,廟之左塽塏為廠,以為科、司、院、道駐臨地;而塢之兩旁則堆置木料諸物與工匠等居之”。很詳盡地描述了福州(臺江)造船廠家的場景和史實。賜給琉球的“福船”,船殼雙重版,上下四層,使用當時最先進的水密隔艙技術,每層都錮以鐵釘,捻以麻灰,木板連接處用榫頭緊固,桅桿張掛五面風帆,受風面積大,又可隨著風向變化而移動風帆變化。琉球人使用“福船”相當順手。他們缺船時,也不自造了,干脆派員來福州選福船運回海上航行。船體壞了,也送來福州河口造船廠修復。后來發展到琉球人派出36姓“善操舟者”的后裔回到祖籍地福州學習福船的建造和修補技藝,再返回琉球為住在國服務。故此,琉球國的文獻中有關于福州河口造船技術流入琉球的記載。琉球國同世界上其他國家如日本、東南亞各國、朝鮮等進行海上貿易往來所使用的海船,也是從福州引入的福船。致使這個“商賈不通”的蕞爾小國,一躍成為“海舶行商為業”“以舟楫為萬國之津梁”的貿易中轉國或海上貿易中轉樞紐。
由于明清兩朝琉球國年年進貢都必須出入福州港口,福州官府便在征得朝廷準許后于最近便的河口建造起一座“進貢廠”。進貢廠在福州柔遠驛之北。遺憾的是,筆者這次未見到進貢廠的舊址。根據福州市政協編印的《文史資料》記載,琉球朝貢使團從海港進入福州后,必須乘坐船舟從海邊進入福州市內的河口,靠岸后所有人員貢品都必須下船。使團人員居住在柔遠驛,貢品就進入官方建造的進貢廠。當時的進貢廠規模很大,其結構是:錫貢三間,供作會盤用;承恩堂三間,供察院、三司會宴使用;還有控海樓一座三間,廚房一所;尚公橋一座;碑亭一座;儀門三間;運府提舉司會宴堂三間;更樓一間;庫內香料庫三間,椒錫庫一間,蘇木庫三間;硫磺庫一座八間,以及其他庫存貢品的房屋幾十間,可謂建筑浩大,規模空前。
這些貢品經由福州民夫搬運進入進貢廠入庫儲存,必須一一登記在冊,辦理手續,再由布政使和按察使兩司官員,會同提舉官員共同到進貢廠開庫,將貨物拆開,重新裝箱,逐箱釘封,最后由都、布、按三司會同其他千戶、百戶小吏一道,護送貢使和貢品,經延平(今南平)、建寧(今建甌)、崇安(今武夷山),直抵京城。貢使受到皇帝接見和受賞賜后,他們的附帶貨物可以在福建市舶司及京城會同館內進行交易。當時河口是福州最熱鬧的貿易集散地。中外各種商家在此設市經營。琉球使團的中低級官員和工匠船員也不例外,他們帶來域外佳品,也將福州市場上的時興物品帶回琉球,一進一出也可掙到不少銀兩。尤其使團進京城時,不是每個人都能去,大部分職級較低的人員必須留在福州等候。這些琉球人與琉球福州籍后裔,就會浪涌似的投入河口洶涌澎湃的鬧市大潮。琉球人帶來的交易貨物主要有琉球馬、硫磺、海產品、金紙圍屏、夏布、芭蕉布,以及從斯里蘭卡轉運而來的玻璃碗杯、孔雀藍釉陶瓶、珍珠寶石等;從福州市場帶回琉球的物品主要有白糖、面粉、篦箕、茶葉、氈條、瓷器、沉香、漆器、綢緞、油傘、錫器等。
為了傳播中華文化,琉球國在明清兩朝經常派出身份尊貴,又勤懇讀書的青少年來京城讀書。這些人從琉球出發進入福州港口后,也會受到福州官府歡迎接待,然后派人護送進入京城,安排這些官生到北京國子監入學,學習中華政治、經濟、文化制度。還有許多富貴人家的青少年,不能獲取政府的官費留學,就自費來到福州創辦的學校讀書,學習中華傳統文化,獲取良佳知識,回到琉球為國服務。有位叫蔡憲法的年輕琉球學生,跟隨貢使梁邦弼來福州,在琉球館尊師善學,時間長達十年。他回到琉球后,擔負著傳播華夏文明和閩都文化的重任。
琉球人無法切斷的文脈、友情、鄉愁,在福州數百年間縈回和延續……
(本文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臺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