評了一半的革命烈士
楊光偉
福建省屏南縣西部山區,與古田、建甌兩縣緊鄰處,有個風景秀麗的仙山牧場。仙山牧場位于仙山頂的一片洼地中,以前名叫大坂廠,只住著一戶以種青制青(染料靛青)為生的人家,方圓十多里無人煙。然而,一座高聳的紀念碑卻告訴我們,艱苦卓絕的南方三年游擊戰爭時期,這里是紅軍建立的重要根據地。而就在這塊紀念碑基座下,隱藏著一個動人的故事。
中共閩東北特委、軍分區駐地紀念碑
一、遲到的“申請”
改革開放的春風吹進仙山腳下的建甌縣玉山鄉玉山村,村里推行家庭聯產承包責任制。村民肖長生患有疾病,三個孩子都是女孩,大的小學未畢業,小的才兩歲。分田到戶后,他家缺少勞動力。肖長生想到,父親肖茂忠、母親應桂香是當閩北紅軍獨立師交通員犧牲的,便找在南平市公安局工作的哥哥肖長清商量,提出為父母申評革命烈士,以便能享受烈士親屬的優撫待遇。
1936 年春,他們的父親肖茂忠、母親應桂香,在屏古甌三縣交界的大坂廠,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保安團派了一個連,到其老家古田縣鳳都鄉半山村,放火燒毀肖家祖屋,還要對肖家后人斬草除根。
肖茂忠、應桂香三個年幼的孩子,留在老家半山村生活。10 歲的姐姐肖大妹、8 歲的哥哥肖長清與 6 歲的弟弟肖長生,連夜被一伙陌生人帶到百里外的建甌縣玉山村。肖大妹被送給一個叫魏仁利的 23 歲青年做童養媳,肖長清、肖長生兄弟倆跟著姐姐一起生活。
肖長清為父母申評烈士原件
哥哥肖長清參加革命后,才識了幾個字。他字跡歪歪扭扭寫出父母犧牲的經過(括號內為筆者注):“查,我大坂廠肖茂忠,別名肖老虎,出生于 1890 年,在殘(犧牲)1936年 2 月 28 日, 殘(犧牲)時 46 歲。參加革命 1934 年春,在閩北獨立師黃立貴、左豐美、鐘大湖、饒秀(守)坤等領導同志下的紅軍部隊,任交通員,在峽頭、嶺后、富地、水竹洋、橫坑等村,有屏古甌三縣革命工作活動。當時,在黃立貴領導下的工農紅軍,在1936年2 月間,在榧村富地嶺伏擊國民黨反動派,打(這)一戰(仗)的戰果輝煌,消滅國民黨一個營兵力。接著,黃立貴同志和其他的領導馬上帶領部隊轉移地方,留有兩支槍及子彈,命令肖茂忠留在此地繼續工作。但反動派受此打擊(發怒來報復)。1936 年 2 月 28 日,又調動大批兵力,(進)攻革命根據地榧村一帶。不幸我們革命隊伍出了叛徒劉門,出賣革命同志,帶領國民黨軍隊打大坂廠。不幸我父親和長兄當場被捕,把槍、子彈都那(拿)去,本日抓去殺害,犧牲在富地村前洋邊。本日肖長春說,父親被打殘(死)了。后有祖父、母親、兄,第二天全家搬到橫坑村。叛徒又帶反動派來抓我全家,結果沒有抓到,就放火燒光我祖房。接著又趕到橫坑村,全村農民抓來,叫他(們)叫(交)出紅軍來,如不叫(交出)來,全村全部打死。后我母親自動走出來,保了全村農民。就把她抓去,(在)橫坑村殺害……”
按照屬地管理的原則,材料寄給了屏南縣民政局。
二、歷史的“斷片”
追認新中國成立前犧牲的革命烈士,執行的是 1950 年 6 月中央人民政府內務部發布的《革命軍人犧牲、病故褒恤暫行條例》《革命工作人員傷亡褒恤暫行條例》等文件。根據這些文件,只有革命軍人或革命工作人員才能追認為革命烈士。
肖長清、肖長生兄弟為父母申請革命烈士的材料寄出后,屏南縣派人到建甌縣玉山村,調查了解情況,住在肖長生家一個多星期,還到肖茂忠犧牲地建甌富地、應桂香犧牲地古田橫坑,實地調查采訪。當時,尚有不少知情者,見證了肖茂忠、應桂香夫婦英勇犧牲。這些群眾紛紛簽字、摁手印,證明兩人被國民黨保安團殺害的經過。但是沒有人能證明,這對夫妻是因為革命者身份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的。
游擊戰爭是在“敵人的家里”進行的,黨內的聯系主要靠地下交通。地下黨領導的交通員,時時冒著被敵人抓捕和殺頭的危險,接通上下級之間的聯絡,是一支在隱蔽戰線上同敵人進行英勇搏斗的無名英雄。他們的身份都不公開,都是以群眾的面目出現,只有單線聯系的人才知道他們的身份。而從這里出發北上抗日的紅軍戰士,改編為新四軍三支隊五團第一營后,在“皖南事變”中為保衛軍部,幾乎全部壯烈犧牲在了長流山主峰東流山上。
戰爭年代的巨大犧牲,加上地下黨工作的特殊性,讓紅軍時期仙山地區的革命歷史出現了“斷片”“斷檔”現象。成立中共閩東北特委、軍分區的仙山,黨組織呈現著近乎空白的狀態。人們只知道,除了中共閩東北特委,仙山腳下有一個“陳家山支部”,存在時間為 1936 年 6 月至 1937 年初,歸迪口縣委領導,但迪口縣委書記是誰沒有寫。陳家山支部,是因為書記吳若原成為叛徒,才被載入史冊的。
來閩東北開展游擊戰爭的紅軍部隊,是由開國中將饒守坤從閩北老區帶來的,成立中共閩東北特委、軍分區時,饒守坤任軍分區司令員。閩北紅軍整編為新四軍,他又任第五團團長,率領閩北紅軍北上皖南抗日前線。后來,軍部派他到延安學習,躲過了“皖南事變”的劫難。
歲月悠悠。1986 年 9 月,饒守坤將軍在老戰友、時任省政協副主席左豐美的陪同下,專程故地重游,實地回顧游擊戰爭的生動情景,深情回憶在這里戰斗的往事。
饒守坤記得,在閩東北游擊戰爭最艱苦的階段,他曾帶著幾名戰士秘密來到建甌的一戶基本群眾家里,一位“淚水止不住往下流”的老人,“將一份記錄著附近一帶黨員和基本群眾的名單,鄭重地交給了我們”。正是通過這份名單,紅軍游擊隊很快找到了失掉聯系的黨員和基本群眾。地下黨組織為紅軍提供了巨大幫助,為堅持斗爭起到了很大作用。左豐美于 1936 年底從建陽西南戰區調任閩東北軍分區任政治部主任,他回憶,有一次省委派人送通知來,當時他不識字,叫屏甌縣委的一個干部認通知。然而,由于戰爭年代的地方黨組織和黨員,處于絕對秘密狀態,在軍隊工作的饒守坤和左豐美,都不能說清楚仙山地區地下黨組織的具體情況。
饒守坤(前排中)與陪同人員在仙山牧場合影
這次重回故地后,饒守坤寫出回憶文章《閩東北游擊區的開創與發展》。在回顧歷盡艱難、剛到仙山地區并取得群眾初步信任后的情況時,他深情寫道:“屏南縣山峰村有幾戶貧苦農民,經常為我們送糧食、鹽巴,有時我們住在他們家里,開會、研究活動方案,成為我們的‘堡壘戶’。在大坂山頂一片洼地中有一戶人家,主人的外號叫肖老虎,他一家五口,種四五畝水地,一年收獲的糧食夠吃有余,且他家居住山頂,國民黨軍隊和民團很少來打擾,有時我們打完仗,便到他那個地方宿營,即使是半夜三更去,他都連忙給我們開門,生火做飯。有時我們把負傷的戰士安頓在他家,他都熱心照料。像這樣支持和幫助我們的群眾越來越多。”
在《饒守坤回憶文集》中,饒守坤對“肖老虎”的描寫更加生動:“大坂山頂住著一戶人家,主人叫‘肖老虎’,待我們更是熱情。有時我們到他家里宿營,他總是替我們站崗放哨,戰士們不肯,他笑著說:‘我要不是拖家帶口,也和你們一起干。你們上我這山頂上來是信得過我,快睡個安穩覺,養好精神,去打那些壞蛋。’有時,我們把傷員安頓在他家里,他熱心看護照料,從未出過差錯。”
三、“半截子”的革命烈士
紅軍經常到“肖老虎”家里宿營,“肖老虎”替紅軍站崗放哨,精心看護照料紅軍傷員……饒守坤將軍這些回憶,證明了“肖老虎”革命者的身份。
甘妙堅先生是屏南縣一位德高望重的黨史專家。20 世紀 90 年代,他辭去福建師范大學教職,回屏南研究地方黨史。他生前整理的《屏南縣黨史大事記要》記載,1935 年11 月,閩東北游擊根據地,“經過長期的浴血奮戰,終于把大段、溪里、下馬溪革命根據地與大坂、山峰、水竹洋革命根據地連成一片。在大坂、山峰、水竹洋等地建有黨支部,附近村莊也發展了個別黨員,建立了情報站,還組建有區、鄉蘇維埃政權”。
在屏南縣革命史中,大坂廠雖然只住著 “肖老虎”一戶人家,《屏南縣革命老根據地略圖》里卻被標注為“老區村點”。《三年游擊戰爭時期屏南交通站分布圖》中,大坂廠被標注為紅軍“聯絡站”。《中國共產黨屏南歷史?第一卷(1919—1949)》附錄三《屏南縣革命烈士英名錄》中,肖茂忠、應桂香也名列其中。然而,這個結果卻未告知到肖茂忠、應桂香烈士的后人。20 世紀 90年代,肖大妹、肖長清、肖長生姐弟三人相繼病逝,他們至死也不知道父母名字列入了烈士名錄。原來,1980 年國家頒布了新的《革命烈士褒揚條例》。福建省為了處理好“福建地下黨冤案”,還專門下發文件,要求復查涉及地下黨的人員,要按照“宜細不宜粗”的原則辦理。從 1983 年開始,福建省追認新中國成立前犧牲的革命烈士,執行新的《條例》,不但要看革命者身份,還要看是不是“對敵作戰犧牲”,或“因執行革命任務遭敵人殺害”。按照新規定,又怎么證明他們是“對敵作戰犧牲”或“執行革命任務遭敵人殺害”的呢?評他倆為革命烈士的工作,便又耽擱了下來。
歷史進入新時代。屏南縣在開發仙山牧場旅游資源時,在大坂、小坂的深山峽谷中,發現一處茅草石屋群遺址,共有 9 座茅草石屋殘存,還有石磨、石臼、陶瓷碎片等文物。
《仙山牧場景區導覽圖》記載:“1935 年底,以屏南山峰村為中心的屏甌邊革命根據地基本形成。由于戰斗頻繁,傷病員也隨著增多。為救治傷病員,并出于對傷病員安全的考慮,閩東北軍分區在偏僻的仙山大坂和小坂的深山中搭起了九座茅草屋,建立了簡易的紅軍后方醫院,為保存革命有生力量做出了貢獻。”其實,這座閩東北紅軍后方醫院,是中共閩東北特委領導下的地下黨所開設的。“肖老虎”這戶人家與水竹洋村的幾戶群眾,承擔了紅軍傷病員的救護工作。
屏南縣黨史辦又從落滿灰塵的檔案柜中,找到一份《屏南縣地下黨交通站、交通員分布表》。該表第 10 頁記載:“交通員肖長春、肖老虎、肖茂有,交通站,大坂。”于是,大坂廠紅軍交通站的身份得以確認。
閩東北紅軍后方醫院遺址
四、大坂山頂,滿門忠烈
事實上,生活在大坂山頂的一家五口人,除了紅軍時期犧牲的肖茂忠、應桂香夫婦,還有其父親肖榮貽、弟弟肖茂有、長子肖長春。另外的三個人,在解放戰爭年代也被國民黨反動派殺害了。我們根據歷史資料,結合實地調查研究,還原了“仙山五英烈”的身份及犧牲情況。
古田縣鳳都鄉半山村肖家,祖祖輩輩以種青制青為生。1918 年,28 歲的肖茂忠用每年 50 角小銀租金,與建甌縣峽頭村地主吳貴澤簽訂了永久承租大坂山地的協議(那時仙山大坂屬于建甌縣),來這里開辦種青制青的山廠,從此這里名叫大坂廠。兩年后,肖茂忠迎娶鳳都鄉墓兜村姑娘應桂香為妻。
1932 年 9 月,閩北蘇區與中央蘇區實現打通,毗鄰的閩東北地區蓬勃興起黨領導下的農民運動,大坂廠發展成為地下黨秘密交通線上的重要樞紐。1934 年底,閩北紅軍獨立師師長黃立貴第一次進仙山地區活動,大坂廠轉為閩北紅軍獨立師的交通站。肖茂忠、應桂香夫婦將父親肖榮貽、弟弟肖茂有、長子肖長春接來,一家五口人,都成為閩北紅軍的交通員。黃立貴、王助、饒守坤等紅軍首長,經常住在這個交通站里,指揮紅軍作戰。
1936 年春,國民黨軍隊從建甌、屏南、政和、古田等不同方向,派兵進仙山地區“清剿”紅軍游擊隊。省保安第4、5 團也來“清鄉”,嚴密屏古甌邊區的地方保甲制度,實行白色恐怖統治。敵情緊張,紅軍首長離開了仙山頂。紅軍后方醫院的傷病員,也轉移到了肖家老屋后背山的“紅軍洞”里。這個“紅軍洞”,靠近建甌縣一側的峽頭村。肖茂有的妻子是峽頭人,應桂香與公公肖榮貽住到了峽頭村,協助肖茂有從建甌這一側,保障紅軍傷病員治療。肖茂忠與 14 歲的大兒子肖長春,留守在大坂廠交通站。
由于叛徒出賣,肖茂忠和肖長春于 2 月28 日這天,在大坂廠交通站被國民黨保安團包圍后被捕。為不暴露紅軍目標,保護紅軍傷病員安全,他倆沒有抵抗,黃立貴師長配給他們的兩支槍和子彈被搜去,肖家老屋被放火焚毀。父子倆懷著階級仇恨,將“白狗子”從山頂引至山腳下,遠離了紅軍傷病員療傷的山洞。走到建甌富地嶺附近時,肖茂忠奮起反擊,掩護肖長春成功逃脫。自己則在與敵人搏斗中倒在了敵人的槍口下,壯烈犧牲。肖長春報信后,次日天蒙蒙亮,應桂香便帶著公公肖榮貽、長子肖長春,緊急離開峽頭村,向仙山牧場古田縣一側轉移。應桂香是小腳,走到橫坑村時走不動路了,躲進村頭一家客棧里藏身。尾隨而至的“白狗子”,包圍了橫坑村,并威脅村民,不交出紅軍,就要放火燒房屋,并殺死全村人。應桂香從藏身處挺身而出,保護了村民。敵人對她嚴刑拷打,她什么也不說。審訊至傍晚,“白狗子”押著她離開,應桂香堅決不從,被敵人開槍殺害于村頭山邊。肖茂忠、應桂香夫婦用自己的生命,保守了黨的紀律與機密,踐行了永不叛黨的錚錚誓言。
左豐美(左四)等閩浙贛老領導以大坂廠為背景合影
抗日戰爭時期,肖榮貽、肖茂有、肖長春三人,重建了“肖家老屋”,大坂廠重新成為地下黨、游擊隊的交通站,肖茂有還擔任了水竹洋村黨支部書記。1947 年 7 月 25 日,肖長春在為南古甌游擊隊執行任務時,在建甌縣秋竹坪,被國民黨建甌縣保安隊抓捕并殺害。1948 年 11 月,水竹洋村黨支部書記肖茂有,被國民黨保安團抓捕后,英勇犧牲于上圪村的村頭水尾。國民黨反動派也抓捕肖榮貽,使得 70 多歲的老人孤身藏在大坂廠后面一處窯洞里,在饑寒交迫中病逝。
仙山五英烈,在革命戰爭年代全部以身報國。
(本文原載于《炎黃縱橫》雜志2024年第2期,作者為福建省人力資源和社會保障廳行政服務中心主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