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學經典導讀】
《西游記》導讀
涂秀虹
繼《三國志演義》、《水滸傳》之后,明代出現了一部具有強烈浪漫精神的奇書——《西游記》。作為一部杰出的神魔小說,《西游記》不直接抒寫現實生活,但它神幻奇異的外表下,蘊涵著作者對世態(tài)的諷刺批判,對人類爭取自由、向往美好境界而勇敢探索精神的歌頌。《西游記》也被認為是中國古代唯一一部兒童文學,但其深厚的意蘊和妙趣橫生的故事對讀者的吸引不為年齡所限,至今仍為電影電視動漫改編所青睞,是中國古典文學中擁有最廣大讀者的一部傳世經典,孫悟空的形象陪伴了一代又一代中國人的成長。
《西游記》,一百回,(明)吳承恩著
一般認為,《西游記》的作者是吳承恩(約公元1500—約1582年)。吳承恩,字汝忠,號射陽山人,山陽(今江蘇淮安)人。吳承恩少年即有才名,但文場不利,嘉靖二十三年(1544)才得補歲貢。曾任長興縣丞、荊府紀善等職,但時間都不長。晚年歸居家鄉(xiāng),閉門著述。有《射陽先生存稿》四卷。按吳承恩《禹鼎記》序所述,吳承恩 “幼年即好奇聞,在童子社學時,每探野史稗言……私求隱處讀之。比長,好益甚,聞益奇”。好學好奇,豐富的知識,幽默詼諧的性格,顛沛坎坷的人生經歷,使他對現實生活有著深刻的體認,這些都是吳承恩創(chuàng)作《西游記》的重要條件。
《西游記》被認為是中國小說史上由世代累積型小說向文人獨立創(chuàng)作小說過渡的作品。從世代累積的角度說,《西游記》與《水滸傳》相似,演述故事有其歷史依據,且經歷了漫長的民間傳說和藝人創(chuàng)作的過程。唐代僧人玄奘西天取經實有其事,玄奘口述、門徒辨機輯錄的《大唐西域記》記載此西行程途,后來玄奘弟子慧立、彥悰撰寫了《大唐大慈恩寺三藏法師傳》。此后關于唐僧取經的故事在民間流傳,大約北宋時期成書的《大唐三藏取經詩話》已初具《西游記》之輪廓,書中出現了猴行者的形象,為孫悟空之雛形。宋元時期出現了許多與取經故事有關的戲劇。元末明初出現了楊景賢的雜劇《西游記》,在此前后,還出現了《西游記平話》,在主要人物、情節(jié)和結構上為《西游記》小說的寫定打下了堅實的基礎。但是,《西游記》小說是吳承恩對歷來西游故事的總結,更是吳承恩天才的創(chuàng)作。《西游記》以其統(tǒng)一的藝術風格、神魔故事蘊含的現世關懷,體現了文人創(chuàng)作的個性色彩。
由于《西游記》神魔小說的特征,以幻境的形式反映現實,學術界對《西游記》的創(chuàng)作主旨和主題思想歷來歧見并出。因為取經故事先天所具的宗教色彩,爭議首先集中在《西游記》對儒釋道三教的立場上。“道士說,這部書是一部金丹妙訣。和尚說,這部書是禪門心法。秀才說,這部書是一部正心誠意的理學書。”(胡適《西游記考證》)明清時期的文人還多從三教合一、從心學的立場出發(fā)論述《西游記》的象征主旨。小說中的確多有禪論,道家術語也不時可見,但佛道之論有時也雜糅在一起,同時,小說既明顯地抨擊了道教,對佛教的態(tài)度也多有否定和揶揄,故事敘述中還常有佛、道的常識錯誤,所以,作者的佛道修養(yǎng)其實不多。小說寫定之時正是三教合一思想盛行的時代,也是王陽明心學盛行的時代,小說確實兼容了儒釋道三家的心性修養(yǎng)理論,而小說高揚人的價值,求取真經的過程可看作心學“知行合一”思想的體現。但是,所有這些,都只是作者根據取經故事情節(jié)的需要,順手拈來所涉及的一些東西,既不成體系,作者主觀上也顯然沒有通過小說宣揚某種教義的意圖。因此,二十世紀初胡適和魯迅的觀點是值得關注的。胡適說:“這部《西游記》至多不過是一部很有趣味的滑稽小說,神話小說,它并沒有什么微妙的意思,它至多不過有點愛罵人的玩世主義。這點玩世主義也是很明白的,它并不隱藏,我們也不用深求。”魯迅的《中國小說史略》則說:“作者雖儒生,此書則實出于游戲,亦非語道,故全書僅偶見五行生克之常談,尤未學佛,故末回至有荒唐無稽之經目,特緣混同之教,流行已久,故其著作,乃亦釋家與老君同流,真性與元神雜出,使三教之徒皆得隨宜附會而已。” “游戲”、“玩世”、“滑稽”,實際上觸及了《西游記》作為小說的娛樂性和思想性特征,或者,胡適和魯迅至少感覺到了小說主旨的復雜狀態(tài),而不急于為它定性。
《西游記》是由吳承恩寫定的,體現了寫定者現實體驗和現實關懷,但寫定者的信仰和思想未必單一,而取經題材又經歷了世代累積的過程,吳承恩的寫定積淀了很長時間內廣大民眾的生活體驗、觀念意識和精神心理,融合了大眾文化的智慧和詼諧。層積的歷史、現實的折射、諷刺與幽默,借助取經故事的框架,以富于想象的神話形式,恢弘壯麗、諧趣橫生地表現出來。小說原型中取經故事的宗教性質已經淡化,在相當程度上產生了“童話”和“寓言”的性質,因此《西游記》成為了一部“成人童話”、“跨時代寓言”。內容紛紜復雜,沒有單一的主旨,是這部小說的特點之一;而神魔幻想的故事形式可承載不同時代讀者的多元解讀,則是這部小說的又一重要特點。
《西游記》由三部分構成:前七回為第一部分,寫孫悟空的來歷,包括猴王出世、求道學藝、闖龍宮地府、大鬧天宮等內容。第八至第十二回為第二部分,寫唐僧取經的緣起,包括如來說法、觀音訪僧、魏征斬龍、太宗入冥、劉全進瓜、玄奘奉詔取經等內容。第十三至第一百回為第三部分,寫唐僧師徒四人歷經千難萬險,到西天取經,終成“正果”。
《西游記》對此前取經故事的超越,首先在于確立了孫悟空在小說藝術結構中的中心地位,以神佛或圣僧為中心的宗教故事,變成了一部孫悟空的英雄史。小說描寫了孫悟空的人生歷程,從他的出生、成長、奮斗,到“功德圓滿”,成為“斗戰(zhàn)勝佛”,走完人生之路而達到超凡入圣的最高境界。
《西游記》設置了取經四眾,以唐僧師徒的活動貫穿全書始終,采用單線發(fā)展的串珠式線性結構形式,以人物為中心依次展開情節(jié),人物的行動和奇遇構成小說的主體,因此,情節(jié)的展開又具有游記性,可稱之為“奇遇小說”。 小說最為精彩的是那些貫穿在取經主線上相對獨立的故事,寫得曲折巧妙,跌宕起伏,引人入勝。例如“三調芭蕉扇”,在孫悟空要借扇與鐵扇公主不肯借扇的主要矛盾中,夾入牛魔王妻妾的矛盾,使故事既尖銳緊張,又富有人情味。作者又順手拈來地建構了牛魔王的神魔家族,牛魔王、鐵扇公主、玉面公主、紅孩兒、如意真仙,以其親屬關系而使相對獨立的情節(jié)前后勾連,成為《西游記》結構故事的一種巧妙方式。
亦真亦幻、寓莊于諧是《西游記》的重要藝術特征。作為神魔小說,它的故事大多是虛構的,形式是幻想的,筆墨是游戲的,但在客觀上卻切中了時弊,反映了明中葉以后的社會現實,抒發(fā)了作者郁郁不平之氣。無論是孫悟空大鬧天宮,還是師徒四人西行取經,一路上經歷的千難萬險,都既是活潑有趣的神異故事,又是現實生活的藝術變形,對社會生活有著鮮明的針對性,揭露、諷刺、勸懲,具有深刻的現實生活寓意。作者通過神異故事,寄托了他對現實生活的憤激之情,把取經故事的宗教主題改造為社會主題,將生動有趣的神話描寫與嚴肅深刻的現實批判相結合,表現了諷喻現實的創(chuàng)作意圖。
《西游記》高度的藝術成就表現在它構筑了一個變幻奇詭而又真實生動的神話世界。小說對奇幻世界的描寫真實可信。比如蜘蛛精的盤絲洞,被一片“如雪又亮如雪,似銀又光似銀”的絲網籠著,“看見那絲繩纏了有千百層厚,穿穿道道,卻似經緯之勢;又用手按了一按,有些粘軟沾人”。這些描寫雖然是虛幻的,但因結合了蜘蛛的特征,因而使人感到真實可信。
亦真亦幻和寓莊于諧的藝術特征也表現在對神魔形象的塑造上。《西游記》中神魔形象的奇幻特點,主要表現在奇特的形貌,奇特的武器,變幻莫測的神通,超越自然的生命,同時,又都各具人性特征。《西游記》中很多神魔形象都塑造得非常成功,其中最令人喜愛的是孫悟空和豬八戒這兩個藝術形象。孫悟空有上天入地、騰云駕霧的本領,一個筋斗能翻十萬八千里,拔一根毫毛能有七十二番變化,使的武器是頂天立地的定海神針。豬八戒是天蓬元帥下凡,也能騰云駕霧,使一把釘耙,本領雖不如孫悟空,但也頗能變化。作者夸張地描寫孫悟空、豬八戒神奇特征的同時,常常抓住他們的動物性開著善意的玩笑,如孫悟空的生性好動、雷公臉、藏不起來的猴子尾巴,豬八戒的蓮蓬嘴和蒲扇耳,讓讀者時時記著那是一只天真活潑的猴子和一只憨態(tài)可掬的豬。孫悟空是高度理想化的形象,頑強、勇敢、機智,成為中華民族英雄品格的象征,但這一形象也是立足于現實的,他也有不少缺點,如心高氣傲、爭強好勝、喜歡奉承等。豬八戒則是取經隊伍中缺點最多但又最討人喜歡的角色。他吃苦耐勞,渾厚憨直,但人類的許多生物本能和人性弱點都相當集中地反映在他身上,如自私、貪吃、好色、懶惰、缺乏理想與抱負等等。小說詼諧幽默地表現這些缺點,使孫悟空、豬八戒的形象更具人情味和生活氣息,也更真實可愛,諧趣橫生。
《西游記》雖是神魔小說,但形象塑造的藝術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對取經四眾的形象塑造已經超越了類型化的限制,而具有個性化的特征。唐僧是取經隊伍的領導者,一個虔誠的圣僧,為了“普救大眾”,在取經途中不論遇到什么困難,從來沒有動搖過取經的決心,他嚴守佛教戒律,金錢、美色都不能動搖他的信念,不能破壞他的操守。但是,唐僧又有著凡人的弱點。他膽小怕事,懦弱無能,不通情理,迂腐固執(zhí),是非不分,喜聽讒言。作者沒有把他寫成法術高超的神仙、十全十美的圣人,而是把他塑造成一個有較多缺點的凡人,這樣的唐僧形象真實可信。
《西游記》的語言藝術也取得了很高的成就,形成了通俗、風趣、詼諧的語言風格。敘述語言明快詼諧。唐僧師徒四人的語言,則個性分明又生動有趣。即使非主要人物的語言,也是詼諧有趣的。如孫悟空學道歸來,對眾猴精道:“小的們,又喜我這一門皆有姓氏。”眾猴道:“大王姓甚?”悟空道:“我今姓孫,法號悟空。”眾猴聞說,鼓掌欣然道:“大王是老孫,我們是二孫、三孫、細孫、小孫── 一家孫,一國孫,一窩孫矣!”《西游記》融合了許多方言、土語、格言和古話,如“美不美山中水,親不親故鄉(xiāng)人”,“曾著賣糖君子哄,到今不信口甜人”等等,這些語言都是從生活經驗中提煉出來的群眾語言,內涵豐富,富有哲理,生動活潑,幽默風趣。
《西游記》的版本比較復雜,今存最早的為萬歷二十年(公元1592年)金陵唐氏世德堂《新刻出像官板大字西游記》,二十卷一百回。人民文學出版社2010年出版的《西游記》是以世德堂本為底本的整理本,便于閱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