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 澀 的 風 雅
陳濟謀
上杭縣城,古老的瓦子街立著一尊石雕:老年華嵒,面容清癯,飽經風霜,端坐沉思;飽滿的前額,深邃的目光,透出非凡的才智……作者以高超的手法,再現了300年前這位布衣畫家的苦澀人生。
華嵒(1682—1756年),原字德嵩,后改字秋岳,號新羅山人、東園生、布衣生、白沙道人、離垢居士等,上杭白沙村人。能詩,能書,能畫,人物、山水、花鳥、草蟲都有創造性成就,尤其花鳥畫為惲南田后第一人,論者稱他領異標新,窮神盡變,是清初杰出繪畫大家,揚州畫派的代表人物之一,對清中葉以后的花鳥畫影響甚大。
布 衣 生 涯
清康熙二十一年(1682年)十月初七日,華嵒生于汀州上杭縣白沙村華家亭一戶貧寒人家,有兄弟三人,兄東升,弟德豐。父華常五,造紙務農為業,未半百歿于虐。或許是華家亭“峰回岫復,水秀山明”的鐘靈滋養,華嵒早慧,自幼聰俊,尤于繪畫有非凡天賦,“方就傅,即矢口成聲,落筆成趣”。后因“家貧而棄舉業”,飽嘗炎涼。但少年華嵒“無慕人榮華,無損自神智”,志存高遠,依然“少年好騎射,意氣自飛揚”,期盼“森木向春榮”。他常放游青山綠水間,于天地山川的靈氣中養蓄藝術精華。“每逢幽處,竟日忘歸”,“見茂林中有藤,垂花如珠串,隨風蕩漾,燦然巖壁,不識其何名,幽艷若此,靜中懸想,拂穎而出”。康熙四十二年(1703年),華氏家族祠堂重建,時年21歲的華嵒畫藝不為主事者認可,當夜,他進入祠堂,在正廳畫下名為《高山云鶴》《水國浮牛》《青松懸崖》《倚馬題詩》四幅壁畫,而后憤然出走漂泊,浪跡杭州,此后直至終老都不曾回鄉。
到杭州不久,華嵒結識了布衣詩人徐逢吉、吳石倉、蔣雪樵、歷鶚以及雪松和尚、紫金山道士等僧道高人。這些人皆為年長者。他們雖然生活于社會下層,但個個學富五車,人品清奇,不求聞達,潛心著述。如徐逢吉,“樂貧著書,垂老不倦”,著有《搖鞭集》《黃雪山房詩集》等;如吳石倉,有“青衫舊名士,白發老潛夫”之稱,著有《石甑山房集》《吳越順存集》等;如厲鶚,曾試“博學宏詞不第”,以詩文學術名于時;如蔣雪樵,名靜山,“家居無他嗜好,喜讀書為詩以自適”。他看重華喦的人品才華,將侄女蔣妍許配華喦為妻,婚后夫妻感情甚篤,并育有一子,惜不久夭折。在他們影響下華喦發奮讀書,“昔當壯歲血性豪,學書學劍云可待”,學問精進。還涉獵儒、釋、道典籍,對樂府、唐詩都有鉆研,有很高的詩藝。徐逢吉稱他“壯年苦讀書,句多奇拔,近益好學,長歌短吟,無不入妙”。杭州豐富的前人畫跡,同時代畫家互相切磋啟示,促進華喦畫藝日趨成熟。此時,華喦的繪畫已初具面貌,不唯以逸見稱,被人比之為“華君墨戲今倪瓚,下筆煙云互凌亂”。不幸的是婚后8年蔣妍病故,華喦又回到初來杭州時孤苦伶仃的生活。
“學成文武藝,賣給帝王家。”這是舊時代所有讀書人的共同夢想。據《閩汀華氏族譜》記載,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以才藝自恃的華喦北上京師,經由“當路巨公”舉薦,受到皇帝特旨召試,授予縣丞一職,但并未獲得宮廷供職的機會。或是抱負受到現實的嘲弄,或是想起“李白不受詔,杜老呵以仙”的高風,華喦沒有赴任,而是橐筆遠游,先后到過熱河、天津、泰山、廬山、會稽等地。雄渾壯麗的自然山川,紛紛萬象的市井民俗,大大開闊了華喦的眼界和胸襟,使他對社會民生的疾苦有了更為深切的體驗和同情,所謂“萬壑千巖羅胸膈”、“大塊文章都入抱”。這次壯游,為他清勁秀逸、生趣盎然的藝術走向成熟打下堅實的基礎,時人論他的畫是半得江山精華。到康熙末年,華喦便享有詩、書、畫三絕的美譽。37歲那年,孑然一身的華喦回到杭州,筑廬“小東園”(后稱解弢館)于杭城東門外,“自結香茅成小隱,門關老樹一家秋”,作畫讀書,守道自得,書畫愈加清氣勃發。40歲經徐逢吉做媒,娶蔣妍之妹蔣媛為繼室,生次子華禮,三子華俊及一女,生活頗為窘迫。為維持生計,雍正初年華喦來到有東南第一商場之稱的揚州,此后幾十年一直往返奔波于揚、杭之間,并結識了當時活動于揚州的畫家、詩人金農、高翔、李鱓、鄭板橋等人,還結識了巨商大賈馬曰琯、馬曰璐兄弟。在揚州,華喦畫名頗著、影響頗大,成為“揚州八怪”重要一員,但拮據清貧依舊,辛苦備嘗。除賣畫外,還要畫銅器、畫燈葉,而所得不豐。“硯田既薄割,精粒荒渺收”,窮愁潦倒。有一年除夕,竟無川資南歸,還是靠友人員果堂贈予300文錢壓歲。他曾在《離垢集》中描述了自己經常不得已抱病勞作的情狀:“歲壬子,仆自邗溝返錢,道過揚子,時屆嚴冬……冒寒得疾。抵家一臥三越月,求治弗瘳。自度必無生理,伏枕作書遣員子果堂,以妻拏相托。詞意悱惻,慘不成文。書發后,輾轉者又月余,乃漸蘇,即能飲粥糜,理琴書,守家園,甘藜藿,以終余生愿也,奈何饑寒驅人,未克養拙,復出謀衣食,仍寄果堂”。66歲那年繼室蔣媛病故,妻亡子幼,步入人生晚年的華喦,陷入貧病交加之境。接著自己又是一場大病,此時的華喦已是“手顫眼昏,舉動維艱”了,無奈之下,時年71歲(乾隆十七年)的華喦終于歸老西湖。但為衣食計,依然“雪窗烘凍作畫”,讓兒子送往揚州求售,希望“倘有賞音者,或得高價與之”。他給友人的信中寫道:“弟晚年作此巨幅,運腕甚是艱苦。至于潤筆,絕不敢較論,望于會友處轉致增惠一、二,則老人叩良友之愛多矣”。垂暮之年,勉力作畫,因為拮據,只求能多賣幾個錢,老人則感激不盡,這個中辛酸真讓人落淚。無怪后人讀華新羅會有“喦也,古之傷心人”的感嘆。乾隆二十一年(1756年),75歲的華喦悄然辭世。一代巨匠,身后蕭然。他的《離垢集》五卷在乾隆年間已問世,直到道光五年(1825年)才由閩汀華氏后裔華時中刊行。
“離 垢 ”情 懷
華喦一生有不少別號,尤以“離垢居士”、“解弢”最能為他“位俾不妨懷高”的胸襟人品和“脫去時習”的藝術主張寫照。
“垢”乃污穢、骯臟之意。華喦以“離垢居士”自號,表明自己遠離污穢、崇尚高潔的人格取向。他出身貧寒,自小“每遭白眼”飽嘗炎涼,但他不屈于命運,“學書學劍”、“意氣自飛揚”,宗祠畫壁和憤然出走,都是不甘受壓的一種抗爭。他處身社會底層,地位低下,但不慕榮華,安貧守素,潔身自好,自食其力,固守自己的人生節操。他與徐逢吉、蔣雪樵、吳石倉、厲鶚等人交游,對他們超然物外的高華人格無限敬仰并奉為楷模;而他們對華喦在流寓、清貧的人生際遇中,出污泥而不染,終生不仕、取法賢哲而終有大成的志向,也給予莫大的影響和贊賞。盡管青年華喦有過功名之想,也被皇帝授予縣丞職,但他不仕并以游歷名山大川作為京師之行的結束,此后終生不愿提起,也算是血性的清狂了。他“筆端刷卻世間塵,能使江山面目新”的呼號,正是他對善良美好的向往和呼喚。所以在時人眼中,華喦是一個迥出塵表的人物,對他清貧自好、無所攀附,以自己的品德操守自立于世,永保真淳本色的清逸人品稱道有加。厲鶚說他“我愛秋岳子,蕭廖煙鶴姿”,金農在《畫竹題記》中提道“汀州華喦秋岳……嘗畫蘭草紙卷,卷有五丈者,一炊飯傾便能了事,清而不媚,恍聞幽香散空谷之中……余恨不能踵其后塵也”。金農(1687—1764年)錢塘人,小華喦五歲,與華喦一同賣畫揚州。他以蘭花的清雅高潔,贊美華喦崇高的人品,表達了對朋友無限仰慕之情。
至于“解弢”,源出莊子《知北游》:“人生天地間,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解其天弢,墮其天袠,紛乎宛乎,魂魄將往,乃身從之,乃大歸乎”。“弢”通“韜”,為劍鞘、刀套之意,“袠”通“帙”,為書畫外面所包布套。莊子的本意是強調人應解去天然的束縛,才能獲得身心的自由,這是人生修養大徹大悟的一種境界。幾十年的人生經歷,見過太多太多“才俊多見抑”的不幸,華喦以“解弢”為號、以“解弢館”名其室,實在是一種自勉、自警,意在以安貧守拙、矢志求道來守護自己的真性情,表達脫去時習、發乎真性情、表現本真的藝術主張。他在許多畫作上常用“真率”一印,就不難看出他希望筆底“天弢解盡見天機,紛紅駭綠毫端涌”,描繪理想的至美境界,給人以精神上的慰藉。“所樂但于此,誠可謝浮名”。自己之愿足矣。華喦作為“揚州八怪”的一員,他們有著相似的生存狀態和相同的藝術主張,但他的花鳥畫不同于金農的古拙,鄭板橋的瀟灑,也不同于高翔的冷逸,而是“俗艷刪除盡,幽粉潑麗華”,別有一種清新秀美、富有情趣的個人風貌。他開創的小寫意畫法大大促進了宋元以后花鳥畫的發展。他的“離垢集”和他創作的大量富有創新意識、別具格調的畫作,正是其“離垢”情懷和“解弢”精神的絕好詮釋。
大 慧 畫 鳴
華喦能畫、能詩、能書,他的藝術成就是多方面的。
關于詩文,徐逢吉說他“一生實以詩鳴,畫猶緒余耳”;顧吉熙說他“詩情怪底清如許,山水窟中洗髓來”;陳汝霦稱他“詩成無句不風流”;曹鳴鈴更是贊譽“藝苑曾標三絕譽,騷壇共仰一時雄”。他的詩,無論寫景、記事、抒懷,都超塵脫俗、詞調清雅,流露著真性情……惜為畫名所掩。
關于繪畫,尤以花鳥畫最負盛名,他吸收明代陳淳、周之冕,清代惲壽平諸家之長,以干筆與濕筆、水色與石色的結合,形成兼工帶寫的小寫意手法,是對傳統花鳥畫技法的一大貢獻。
他重寫生,善于捕捉自然生活的天趣和觀者真切的情感體驗,將花鳥的動人姿態和人們豐富而健康的情趣融為一體,創造出生動多姿的形象,刻畫細膩準確,極為生動傳神。在表現手法上既有細節描寫的精微性,又不失筆墨的簡逸生動,尤其是他的禽鳥,以疏秀靈活的細筆精致描繪毛羽的細致蓬松、毫毛畢現,達到形神兼備。
他的人物畫,以概括的筆墨在瞬間動態中刻畫出人物的性格,傳達人物的情意心態,造型準確生動,生活氣息濃厚,人物服飾富有裝飾性,將寫實、裝飾與簡筆畫法結合起來,極富創造性。
他的山水畫,繼承唐宋以來山水畫可游可居的傳統,大都描繪仙境般的景致和山野園林小景,或瀟灑清新,或率意奔放,墨濃而不結,淡而不薄,雋秀娟美,表現一方冰清玉潔的明凈天地,著力刻畫美化“離垢”的生存環境,贊美暢快無礙的精神生活,同時輔以畫龍點睛的題跋,突出繪境寄情、畫意詩情相融,充分體現他“刷塵”“離垢”的審美情懷。
華喦生前落寞寂寥,向他學畫的人寥寥無幾,他自稱“吾生平無門弟子”。而他身后,私淑者卻與日俱增,一個“學新羅熱”悄然到來。及至近代,“海派”的崛起,任伯年、吳昌碩、虛谷、蒲華等一代巨匠的出現,無不受其影響和沾溉。一代花鳥畫大師吳昌碩曾盛贊其“行筆痩硬似柳公權者,丘壑花草用意處直追宋元,其同時癭瓢、復堂諸公無此勁氣”。華喦畢生堅持高潔的人格操守,脫去時習敢于變革的創新精神,抒心性、重意趣、雅俗共賞的藝術特色,以及經過他發展、變異、開創的獨具表現力的技巧、技法,受到人們日益廣泛的尊崇。
(本文原載于《走進上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