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游寧德故事條議
林校生
一方水土養一方人。年輕的時候,喜歡讀和家鄉有關的歷史人物,覺得親切。名滿天下的陸游,初仕寧德縣主簿,時間不長,其緣不淺,陸游的仕途從這里出發,走過千山萬水,老了還把這偏僻之地認作魂縈夢繞的第二故鄉。我從上個世紀80年代初開始,應不同場合的需要,曾幾次寫過陸游,近日翻檢舊書,起念欲并合前此各篇,汰重糾誤,稍作補苴,重新逐條陳述評議,是謂“條議”之意。其旨不在追求完美,但求真實而不失有趣。當否,誠望識者指教。
一、陸游赴任寧德的時間、路線及任期
陸游曾任寧德縣主簿,并見于《宋史》卷395與錢士升《南宋書》卷37二書本傳,其事自無可疑。其具體年代,則明清諸版《寧德縣志》《福寧府志》《福建通志》以及《藝林叢錄》卷9《放翁集外詩》輯者按,均標明在紹興二十八年(1158),準確說,都只是指他在寧德任職的一個完整年份(詳下)。
《劍南詩稿》收陸游由浙入閩途中所寫的三首詩:
使君千騎駐霜天,主簿孤舟冷不眠。也與史君同快意,臥聽鼓角大江邊。(《戲題江心寺僧房壁》,詩末附注:“是夕新永嘉守亦宿此寺”。)
俯仰兩青空,舟行明鏡中。蓬萊定不遠,正(止)要一帆風。(《泛瑞安江風濤貼然》)
江路輕陰未成雨,梅花欲過半沾泥。遠來不負東皇意,一絕清詩手自題。(《平陽驛舍梅花》)
從詩題與詩末附注可以看出,陸之赴任,當由家鄉紹興取道浙南溫州市的永嘉、瑞安、平陽諸縣進入閩東;從“孤舟”“霜天”“冷不眠”“梅花欲過”諸語可以看出,陸之赴任,當在冬日或初春水陸兼行。檢讀陸氏《渭南文集》中寫于前一年十一月十七日的《云門壽圣院記》,僅署“吳郡陸某記”,尚未系銜。如此,陸游最可能在紹興二十七年(1157)冬季至次年正、二月間受命啟程。歐小牧《陸放翁先生年譜(補正本)》(成都:天地出版社,1998年),根據紹興二十七年夏四月,陸游的老師、臺州知州曾幾被推薦赴臨安,曾幾“至則以老病辭,加直秘閣,仍(還)知臺州”;冬十月,守秘書少監。陸游各有詩、文表示祝賀。陸詩沒有存世,但曾氏的答詩收錄在他自己的《茶山集》卷1中,題作《還守臺州次陸務觀贈行韻》。另,陸氏寫的《賀曾秘監啟》收在《渭南文集》卷6。陸游紹興二十四年(1154)至二十七年十月間皆居紹興云門寺(云門草堂),故于十一月赴任寧德。歐小牧之說可從。
于北山先生的《陸游年譜》(上海古籍出版社)據宋《嘉泰會稽志》卷2、清乾隆本《紹興府志》卷26關于王師心(字與道)紹興二十八年八月知紹興府的記載和《劍南詩稿》卷37《王與道尚書挽詞》有“昔遇開藩日,嘗叨下榻茶”的詩句,可以推斷陸游初仕當晚于王師心“開藩”(知紹興府),因而把他赴寧德主簿之任系于紹興二十八年冬;疾風先生《陸放翁詩詞選》在《泛瑞安江風濤貼然》詩注中,也認為陸游是紹興二十八冬才從浙東前往福建上任的。這個時間判斷失之太晚、也失之太短,未能與紹興二十八年五月寧德縣重修城隍廟、同年八月竣工并請陸游寫記的時間相合。這個推斷不能成立。又,《渭南文集》卷29《跋盤龍澗圖》稱“紹興己卯、庚辰之間,予為福州決曹”,己卯、庚辰即紹興二十九、三十年,決曹為一州主刑法之佐吏。那么,陸游在寧德任職不滿兩年(紹興二十七年十一月末旬至二十九年上半年)便調官福州了。
二、陸游在寧德的政績和評價
陸游在寧德的政績在地方志中有一定的反映。乾隆本《福寧府志》卷17《秩官志·循吏·寧德》載:
陸游,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人。以蔭補登仕郎,有司薦試禮部,在秦檜前列,檜嫉之。檜死,紹興二十八年授寧德縣主簿。有善政,百姓戴之。后以寶章閣待制致仕,終年八十有六。三子,皆六十以上。游才氣超逸,與范石湖(成大)、蕭東夫(德藻)、尤延之(袤)三人齊名,著有《劍南詩集(稿)》。花下吟曰:“脫巾莫嘆鬂成絲,六十年來萬首詩。”臨終詩曰:“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忠君愛國之心,垂死不忘如此。
這則記事之末又附按語:
郡守李拔曰:予讀《劍南詩集》萬余言(首),慨然想見其為人。及守長溪,考其設施、經濟,體用兼備。南渡后文人范、陸、蕭、尤,陸其首哉!
李拔于乾隆二十四至二十六年(1759—1761)任福寧知府,關心文治,好吟哦,多著述,閩東山水間常見其題詠石刻,是纂修乾隆本《福寧府志》的組織者和執筆者。他的說法對后代頗有一些影響。乾隆四十六年刻本《寧德縣志》卷3《秩官志·宦績·主簿》陸游條即基本抄撮李氏府志。后來有些文章也引李拔語以證明陸游政績是“有口皆碑”的。但李拔之“考”云云,本出于文章家行筆之巧飾與積習,未必確有實據。
明嘉靖刻本《福寧州志》(閔文振修)卷十《名宦》載:
陸游字務觀,越州山陰人,以父蔭調縣簿。鎖廳薦送及試禮部,俱在秦檜(孫塤)前列,由是為檜所嫉。檜死,始于紹興二十八年赴寧德簿,有善政。后以寶章(謨)閣待制致仕。游才氣超逸,尤長于詩。
寧德南漈公園陸游像
同年刻本《寧德縣志》卷4《名宦》陸游條所載與之相同,惟“以父蔭調縣簿”作“以蔭補登仕郎”。這是現存最早的《福寧州志》和《寧德縣志》,原藏寧波天一閣,今據天一閣藏明代方志選刊續編(影印本)摘引。試取李拔主纂的乾隆本《福寧府志》卷17《秩官志·循吏·寧德》相比照:
陸游,字務觀,號放翁,越州山陰人。以蔭補登仕郎,有司薦試禮部,在秦檜前列,檜嫉之。檜死,紹興二十八年授寧德縣主簿,有善政,百姓戴之。后以寶章閣待制致仕,終年八十有六。三子,皆六十以上。游才氣超逸,與范石湖、蕭東夫、尤延之三人齊名。著《劍南詩集(稿)》。嘗花下吟曰:“脫巾莫嘆鬢成絲,六十年來萬首詩”。臨終詩曰:“王師北定中原日,家祭無忘告乃翁”。忠君愛國之心,垂死不忘有如此。
四種方志真正寫陸游初仕寧德之事都不過二十個字左右,李拔等人記事,全本明志,“善政”實際內容如何,“百姓戴之”具體表現如何,并未道出,所添加的只是有關陸游一般情況的說明,且“寶章閣”當為“寶謨閣”之誤,“秦檜前列”當為“秦檜(孫塤)前列”之誤,也未能校改。“考其設施經濟”云云,純屬虛文一句。按,《宋史》卷395《陸游本傳》已將“寶謨閣”誤作“寶章閣”,陸游《渭南文集》卷1有《除寶謨閣待制謝表》,卷12有《寶謨閣待制謝丞相啟》。據《宋史》卷162《職官志二》,寶謨閣設于嘉泰二年即1202年,時陸游78歲;寶章閣設于寶慶二年即1226年,時陸游已亡故16年。
陸游在寧德的具體政績的確于史有征的,僅見如下幾則。
其一,明代凌迪知《古今萬姓統譜》卷18載:
陳嗣光,字朝倚,寧德人。處己廉,事親孝,宗族鄉黨稱焉。因朝廷舉孝廉,縣以嗣光應詔。邑簿陸游為立孝廉坊以旌之。
乾隆本《寧德縣志》卷7《人物志·敦行》亦載此事:“邑簿陸游立孝廉坊以旌之,且贊曰:吾觀朝倚,孝著閭里,報不在其身,必在其子孫。”陸氏在寧德扶持淳良之士,于此可見一斑。
其二,清道光重纂本《福建通志》卷186《宋儒林·寧德縣》載:
高頤,字元齡。祖確,與陸游為詩友,邑稱善士。
乾隆本《寧德縣志》卷7《人物志·名賢·理學》也有類似記載。陸游在寧德的詩友,除高確以外,還有朱孝聞。孝聞字景參,浙東處州(今麗水縣)人,紹興二十四年(1154)進士,時任寧德縣尉,常與陸游詩酒相樂。
其三,陸游曾登霍童山,游支提禪寺。清人崔嵸《支提寺志》卷6《逸事》“越王紫袍”條載:
陸務觀筆記云:福州大支提山,有吳越王錢俶紫袍一領,寺僧升椅子上舉其領,而袍猶拂地;兩肩有汗跡。
據《寧德縣志·建置志·寺觀》所載,霍童舊有支提禪寺和小支提禪寺,前者為北宋開寶四年(971)錢俶建,后者為唐咸通九年(868)建。此稱大支提山,或是為了與“小支提寺”相區別。陸游曾到寺訪僧留宿,此事值得一議,詳見下文。
其四,陸游《老學庵筆記》卷四載:
予為福州寧德縣主簿,入郡,過羅源縣走馬嶺,見荊棘中有崖石,刻“樹石”二大字,奇古可愛。即令從者刈除觀之,乃“才翁所賞樹石”六字,蓋蘇舜元書也。因以告縣令項膺服,善作欄楯護之云。[1]
《老學庵筆記》書影
南宋福建路下設五州一府二軍,寧德縣轄屬于福州,所謂入郡,此指為公務由寧德赴福州。這是當時閩東的官員、舉子、茶商及部分百姓來往福州、福寧之間多選擇陸路官道的一條顯證,也見出陸游保護地方文物的素養。于北山系其為陸游赴任時路經羅源所為,不必是也。
用今天的眼光看,此數條皆非意義重大之舉。但陸游在寧德的仕宦活動,應當都在當時一個“循吏”職務規限的范圍內,所以,乾隆本《福寧府志·秩官志》將他列入“寧德循吏”;又載嘉靖年間當地將他入祀“名宦祠”(《寧德縣志·建置志》)。至于其日常事務,朱熹《建陽縣主簿廳記》的一段話,可以給我們一些中肯的啟示:
縣之屬有主簿,掌縣之簿書。凡民租之版,出納之會,符檄之要,獄訟之成,皆總而治之,勾檢其事之稽遲與財之亡失,以贊令治。
朱熹與陸游時代相同,建陽與寧德地境相近,陸氏在寧德任上所作,大體與朱氏所說相類。又,南宋何恪(紹興三十年進士)《祭灶齋記》云:“簿之秩,下丞、令而列尉上,其權則遠出尉下。自簿書程督勾核外,于縣事,一不得以可否。且檄傳于部、郡刺史,仆仆道涂無寧日。故所至,令、丞、尉治多葺;而簿或寓于老、佛氏之屋。”元人吳師道《敬鄉錄》甚至說“矧簿職簿書外無可書。故今吏部選,必以初解褐人者,未欲驟責之以吏道所難,姑薄假之祿,使習于為吏爾。”[2]這些記載都可與朱熹的說法相印證。
舊文人修史撰志,雖標榜征實,而具體行文每追求筆頭爽利,筆脈貫通,筆勢雄豪,有時難免以辭害意,特別是記述對象為享盛名居高位的袞袞諸公,對其早年行狀,更喜作錦上添花之美譽。后來讀史志者,不得不常常鑒察纂修者善夸飾,喜造作,逞意為文之處。關于陸游初仕寧德的這段案語,正是我們今日修志工作者下筆也須時刻警戒防范的一則生動事例。
三、陸游筆下寧德信俗的泛宗教傾向
陸游在寧德筆墨所著,傳世者寥寥,但都或多或少反映了當時寧德自然、人文面貌的一些特點,其中,陸氏于紹興二十八年八月一日作有《寧德縣重修城隍廟記》,收在《渭南文集》卷17,頗能表現當時這一地區基層民眾信俗的一個重要特點。全文如下:
禮不必皆出于古,求之義而稱,揆之心而安者,皆可舉也。斯人之生,食稻而祭先嗇,衣帛而祭先蠶,飲而祭先酒,畜而祭先牧,猶以為未則。凡日用起居所賴者皆祭,祭門、祭灶、祭中溜之類是也。城者,以保民禁奸,通節內外,其有功于人最大,顧以非古黜其祭,豈人心所安哉?故自唐以來,郡縣皆祭城隍,至今世尤謹。守令謁見,其儀在他神祠上。社稷雖尊,特以令式從事。至祈禳報賽,獨城隍而已,則其禮顧不重歟!
寧德為邑,帶山負海。雙巖、白鶴之嶺,其高摩天,其險立壁,負者股栗,乘者心憚。飛鸞、關(《寧德縣志》引文作“官”)井之水,濤浪洶涌,蛟鱗出沒,登舟者涕泣與父母妻子別,已濟者同舟更相賀。又有氛霧之毒,黿、鰲、蛇、蠶守宮之毒。郵亭逆旅,往往大署墻壁,以道出寧德為戒。然邑之吏民獨不得避,則惟神之歸,是以城隍祠比他邑尤盛。祠故在西山之麓,紹興元年,知縣事趙君詵之始遷于此。二十八年五月,權縣事陳君攄(《寧德縣志》引文作“澤”)復增筑之,高明壯大,稱邑人尊祀之意。既成,屬某為記。
某曰:“幽顯之際,遠矣。惟以其類可感,故名之祭者,必思其嗜好。夫神之所以為神惟正直,所好亦為正直。君倘無愧于此,則采澗溪之毛,挹行潦之水,足以格神。不然,豐豆碩俎,是諂以求福也,得無神之意異耶?”既以勵君亦以自勵,又因以勵邑人。八月一日右迪功郎主簿陸某記。
這篇帶有濃厚的萬物有靈論色彩的應景之作,對于反映當地之風土人情,卻具有相當高的文獻價值。陸文生動地記述了古代寧德險要的地理形勢和落后的交通面貌,記述了古代邑民重祭濫祀的習俗信仰。這種基源于特定自然環境的傳統民族心理特征,影響十分久遠。至今閩地巫風(今曰民間信仰)仍要比其他地區盛行得多,媽祖廟、臨水宮、林公宮等各種宮觀,隨處可見。寧德民間稱人之住地為“街”、為“村”,稱“神”之住地為“境”。市區城郊,各“境”鱗次櫛比,“迎神”之風,屢禁難止。欲推察其原,陸游的記文算是從一個側面道出個中委曲。
記文中所謂“蛟鱗出沒”,或即鯨魚、海豚一類海上哺乳動物,并不能興風作浪,一般也不傷人,舊時的文士墨客不明就里,以為兇險,這其實倒是良好海洋生態的表征。筆者兒時尚常有所聞,偶有所見,那個年代的近海污染、環境破壞還遠未達到今天這樣的規模和地步。
寧德民間巫俗,其祈禳報賽諸項活動,一般不影響老百姓生活的氣氛,有時甚至可以作為一種和平安定的裝飾。但明教是個例外,往往帶有若干“魔教”色彩。陸游的《老學庵筆記》卷10載:
閩中有習左道者,謂之明教。亦有《明教經》,甚多刻版摹印,妄取道藏中校定官名銜贅其后。燒必乳香,食必紅蕈,故二物皆翔貴。至有士人宗子輩,眾中自言:“今日赴明教齋。”予嘗詰之:“此魔也,奈何與之游?”則對曰:“不然,男女無別者為魔,男女不親授者為明教;明教,婦人所作食則不食。”然嘗得所謂《明教經》觀之,誕漫無可取,真俚俗習妖妄之所為耳。又或指名族士大夫家曰:“此亦明教也。”不知信否。偶讀徐常侍《稽神錄》云:“有善魔法者,名曰明教。”則明教亦久矣。
陸游在紹興二十七年末到二十九年上半年任寧德縣主簿,再到福州任決曹,掌一州刑法事務,對閩東明教信仰流行的情況很了解也很擔心,所上《應詔條對狀》稱明教之害甚于盜賊之興,應嚴加取締。[3]可見南宋時期包括寧德在內的東南沿海地區明教徒的活動很盛。近年在霞浦縣發現林瞪墓、樂山堂等明教遺址及記錄明教史跡的碑刻多通、族譜多冊,亦可借斑窺豹。[4]把陸氏幾篇文字聯系起來看,對古代寧德的特定山川形勢下的以為兇險信俗泛宗教傾向,會有更加深切的體會。
當然,宋代一般的民眾、官員(包括一般的文士)中廣泛流行的是佛教。特別是唐代以來,禪宗影響愈來愈大。閩東北山嶺崎嶇多瘴,海上風濤險惡,自古寺院繁興,寺田廣布。乾隆本《寧德縣志》卷4《賦役志·糧稅》載:“自唐迄元明,膏腴田盡為僧有。至嘉靖四十二年(1563)倭患,兵食不足,取給于寺田。什六充餉、四還僧。”寧德寺院之多、釋教之盛,由此可見一斑。上文述及陸游到寧德任職,曾登霍童山造訪支提寺,適遇住持“僧道升”,遂留宿寺中與作竟夕之談。陸游有詩記之,陸詩《訪僧支提寺》云:
高名每慣習鑿齒,巨眼忽(或作悉、適)逢支道(或作遁,誤)林。共話(或作語)不知紅燭短,對床空嘆白云深。現(或作觀)前鐘鼓何曾隱(或作忍),匝地毫光不用尋。欲識天冠真面目,鳥啼猿嘯總知音。
此詩雖然《劍南詩稿》未收,只在明中葉以來相關地方文獻如嘉靖版《寧德縣志》卷2《寺觀》和萬歷末年王應山寫的《閩都記》卷33《郡東北福寧勝跡》中始見存錄,但頗得學界認可,錢仲聯先生校注《劍南詩稿》,便輯入《放翁集外詩·逸稿補遺》。清同治本《支提寺志》卷5題作《雍熙寺與僧夜話》;乾隆本《福寧府志》卷41《藝文志》題作《霍林與僧夜談》,乾隆本《寧德縣志》卷3《建置志》。據明謝肇淛《支提寺志》、陸游《老學庵筆記》載,支提寺紹興二十四至二十九年(1154—1159)的住持僧正是道升禪師。而據《嘉泰普燈錄》《五燈會元》和《寒巖升禪師塔銘》載,道升就是慧升,有時也只稱“升”,因數度隱居武夷山大王峰下之寒巖而得號“寒巖”。俗姓吳,俗籍建寧府建安縣。他14歲出家,19歲受具足戒為僧,法名“道升”,亦作“慧升”。一生中前后住持過福建泉州延福寺、福州寧德支提寺、泉州承天寺、江西洪州黃龍寺、筠州高安洞山泐潭寺、福州鼓山涌泉寺等六大名剎,淳熙三年(1176)四月卒于鼓山,世壽79,僧臘60。
寧德南漈公園“亙古男兒一放翁”石刻
陸游少年常居云門山寺讀書,曾自建云門草堂,后出行亦多旅宿禪院,濡染佛禪之學,有“儒釋并通”之譽。紹興二十八年,寧德縣在任主簿陸游聞名造訪支提寺,住持僧道升向其展示該寺藏寶“吳越王錢俶紫袍”,“椅子上舉其領,而袍猶拂地”。晚間二人在僧房共語投契,乃不覺夜深紅燭漸短。陸氏在詩中推許對方(道升禪師)的才情風度和禪學造詣可比東晉名士支遁(支道林)。道升比陸游年長27歲,陸氏《渭南文集》卷26《跋佛智與升老書》中尊稱道升為“升老”或“升公”,跋文曰:
此一編,佛智禪師與其法子寒巖升公書也。議論超卓,殆非世儒可及。三復嘆仰。淳熙己亥三月九日,建安雙清堂書。
淳熙己亥即淳熙六年(1179),在此前三年即丙申年三月,“寒巖升”即道升禪師已經去世。佛智禪師即佛智端裕,寒巖升正是他的法嗣子。明代徐的《雪峰志》卷五記載,約當紹興二十六、七年,福州知州(李姓)向轄境諸山長老征詢佛智端裕的法嗣子中誰最杰出,雪峰寺第二十二代住持慧忠乃舉薦慧升即道升。知州于是延請道升住持寧德支提寺,又于是有陸游對道升進而對其法嗣父佛智禪師有所認識、了解的善緣。紹興三十年(1160),道升禪師移錫泉州承天寺,三十二年被延請住持江西洪州黃龍山。道升禪師駐錫黃龍山,努力弘法,重興崇恩禪院。乾道三年(1167)陸游閑居山陰老家,為其撰《黃龍山崇恩禪院三門記》,并賦詩《寄黃龍升老》。詩中有“快哉天馬不可羈,開口便呼臨濟兒。諸方蹴踏莫支持,吾州一老偶得之(指道升嗣佛智公)”“弟子不必不如師,黃龍所立尤瑰奇”等句。陸游嚴重不滿于“世衰道喪士自欺”的時代,熱誠贊揚以佛智、道升為代表的臨濟宗同道敢怒、敢破、敢于任事的痛快淋漓的精神氣質。周必大《寒巖升禪師塔銘》說:“故人山陰陸務觀,儒釋并通,于世少許可,獨與‘僧道升’游,愛敬之如師友。”此非虛言也。[5]
四、陸游思想、性格的復雜性
仔細玩味“于世少許可,獨與‘僧道升’游,愛敬之如師友”之句,不但見出陸游與禪林高德道升“愛敬”情誼之深厚,也在一定程度上反襯出他對自己一般儒林交游的不滿和失望。陸游本是世家子弟,祖父陸佃,神宗元豐時擢中書舍人、給事中;父陸宰,北宋末直秘閣、淮南路計度轉運副使公事,南宋藏書家;外曾祖唐介,北宋仁宗朝名臣,拜參知政事。這樣的家族成員很容易繼承或者說被賦予為國事勠力的雄心壯志,也比別人多一些從政的機會和條件。但實際上,陸游初仕前即諸多消極變故麇集乎一身,尤以婚變創痛最深。繼而是門蔭乏力,遲至29歲應浙漕鎖廳試,30歲試禮部,俱遭秦檜勢力打壓,至宋孝宗時才賜他進士出身,任官的起點低。另一方面,朝廷國策傾向議和、偏安,主張“恢復”的陸氏和其好友常受主和派的排擠,難得一路同心,難得有所作為,甚而難得領受實職。宋代五品以上官員年老不能任事或退休多被任為宮觀使等官,實無職事,只領俸祿,稱為“奉祠”,陸宰陸游父子常被朝廷以安排奉祠為名到處流蕩。陸游詩中自嘲“不為掛冠方寂寞,宦游強半是祠官”。由初仕縣簿(從九品)到奉祠多地,經過幾十年官場沉浮而飽嘗宦味,陸游實際上已不再充滿功業幻想,但他也不可能就因此結束自己的仕宦生涯而從此消沉下去。這里引錢鍾書《談藝錄·073》(含訂補)和《宋詩選注·陸游》評說陸游詩歌作品的特點做個例子。先觀錢氏總評:
放翁詩,余所喜誦。而有二癡事:好譽兒,好說夢。兒實庸材,夢太得意,已令人生倦矣。復有二官腔:好談匡救之略,心性之學;一則矜誕無當,一則酸腐可厭。蓋生于韓侂胄朱元晦之世,立言而外,遂并欲立功立德,亦一時風氣也。(《談藝錄·073》)
愛國情緒飽和在陸游整個生命里,洋溢在他全部作品里;他看到一幅畫馬,碰見幾朵鮮花,聽到一聲雁唳,喝幾杯酒,寫幾行草書,都會惹起報國仇雪國恥的心事,血液沸騰起來,而且這股熱潮沖出了他的白天清醒生活的邊界,還泛濫到他的夢境里去。這也是在旁人的詩集里找不到的。(《宋詩選注·陸游》)
對于陸游愛國詩之“好談匡救之略”,錢老主要指摘它的兩個突出缺點:一曰“詩中功名之念,勝于君國之思”;二曰“放翁愛國,鋪張排場,危事而易言之”;“放翁談兵,氣粗言語大”“若示其真有雄才遠略、奇謀妙算,殆庶孫吳,等儕頗牧者”。這里的“孫吳”“頗牧”指春秋的兵家孫武、吳起和戰國的名將廉頗、李牧。對于錢老的批評,讀者各有衡量尺度,自是眾說紛紜。大致上都承認陸游的功名心確實很強,理政、從戎也的確沒有多少實際經驗。但有人仍然認為不能因此就否定陸游鼓吹堅持抗戰、恢復故土的熱血詩章。這些不同說法,有一點差可成為共識,就是必須承認事物的復雜性,例如,宋金對峙形勢的復雜性,特別是抗金派、和議派眾多當事人的復雜性,包括人物所處地位、利益的差異及其認識、表現(又可分言語和行為)的差異,其中包括不同場合對言語、行為的強力牽引,還有經歷重大變故前后的改弦易轍,等等,非淺陋本文所能、所欲置論,今僅聚焦陸游詩的愛國思想試加一粗淺的按語。
按:陸游在《答劉主簿》(《渭南文集》卷13)中回憶小時候的讀書生活說:
某才質愚下,又兒童之歲,遭罹多故,奔走避兵,得近文字最晚。年幾二十,始發憤欲為文學。然方是時,無師友淵源之益。凡古人用心處,無所質問,大率以意度。
這里陸游用親身經歷,總結了自己早年讀書環境的兩大缺陷,一是雖然家中藏書甚豐,但兒時身處戰亂,很晚方有條件系統學習文字,弱冠之年才得立志從事文學寫作。二是沒條件得到名師指導,也沒有同學互相質疑論難,許多古人用心下大功夫的地方,自己卻渾然無覺地輕輕放過。“以意度”就是“以己意度”,閉門苦思而不敢自立門戶,缺少從不同意見中提煉既定條件下最優解的訓練和經驗。
再看成年后的陸游,雖才華縱橫,到底不過依違于諸大門戶之間。前引城隍廟記,作者于記末提出:(神、人)幽顯之際遠矣,惟以其類可感;人之祭神,必思神所嗜好。神之所以為神,惟正直;神之所好,亦為正直。祭神者倘無愧于正直,則自然界一切最便宜、最易得之物,都可以用來祭神。否則,祭物再貴再豐富,其根本性質,都是通過賄賂以求福報,那不是與神的心意、神的本性正相反了嗎?
這真可以說是天下第一明快的“祭物”論。然而細審之,此說乃直接建立在范圍很有限的感性認知基礎上,沒有經過嚴密的邏輯推導論證,所以它只能在半徑不大的“當地”有一定傳播。[6]
《劍南詩稿》卷27收錄《癸丑七月二十七夜夢游華岳廟》詩二首,其一:“驛樹秋風急,關城暮角悲。平生忠憤意,來拜華山祠。”其二:“僧碑偽正朔,祠祝虜衣冠。神亦豈堪此,出門山雨寒。”癸丑年為光宗紹熙四年(1193),陸游69歲。這里作者對道教深度介入宮廷矛盾有所批評,但表現比較軟弱。這與他家藏兩千卷道書,長期和方外人士交游,熱衷于讀道經、煉金丹,以及與道升禪師親密交游、“愛敬之如師友”的影響等,或多或少都有一定關系。
最后但并非最不重要的,是放翁自身的性格與環境的互動。著眼于這方面的話題尚不多見,這里略述一二,供作進一步探討的參考。醫學界一般認為,最早由古希臘醫生希波克拉底提出,人類身上有四種液體即血液、黏液和黃、黑膽汁,依其比例不同,而分為四種氣質(性格)類型:多血質、膽汁質、黏液質和憂郁質。陸游的氣質性格,若依照此說可歸入多血質(外向型)。
陸游性好奇險,我行我素,表現欲比較強,善于交友,容易適應新的環境。《宋史》載:“范成大帥蜀,游為參議官;以文字交,不拘禮法,人譏其頹放,因自號‘放翁’。”檢讀《宋會要輯稿》之《職官·黜降官九》,此事發生在孝宗淳熙三年(1176)九月。“新知嘉州陸游罷新命,以臣僚言游攝嘉州燕飲頹放故也”。但52歲的陸游并沒有因為一班同僚的誤解而退卻,索性自號“放翁”,流連山水,賦詠自適。在《和范待制秋興》中寫道:“名姓已甘黃紙外,光陰全付綠尊中。門前剝啄誰相覓,賀我今年號放翁。”根據四種氣質的說法,多血質外向型的人,有時頗會走極端,最鮮明的性格特點是“放不下”。陸游無奈屈從母親之命休了他的愛妻唐氏(未必名婉,此不贅),但直至唐氏離世也沒有結束陸游的沉痛回憶,他到81歲、82歲、83歲還幾次提筆寫錄沈園往事和沈園夢境。這大概就是氣質性格特征論所說的“放不下”。陸游“放不下”的還有歸隱田園,寫了許多詠嘆田園村居和美生活的詩。我們應當實事求是,承認“恢復”也是陸游的“放不下”,念茲在茲無日或忘,成了他生活中尤其是吟詠中的主旋律。但縱然如此,我們仍不當也無須要求陸放翁每天僅能做或僅能言同一樁事。你既有志“恢復”,就不能再有兒女之情;你既然還存有濃厚的田園之思,怎么還要倡言北伐。這當然不是人格分裂,這是人的復雜性,是人的社會生活內容的豐富性和表達選擇的多角度,我們后人對前人和前人世界的復雜性,宜當有足夠的理解和寬諒。
(本文原載于《炎黃縱橫》2024年第5期,作者為寧德師范學院教授,福建省文史研究館館員)
參考文獻:
[1]據中華書局1979年版引錄,原文“寧德”二字誤乙。
[2]均據《古今合璧事類備要·后集》卷80主簿條轉引。又,陸游《老學庵筆記》卷9載:予少時為福州寧德縣主簿,提刑樊茂實以職狀舉予曰:“有聲于時,不求聞達。”陸氏升任福州決曹,或亦與樊茂實的賞識舉薦有關。
[3]參見陸游:《渭南文集》卷5《條對狀》,《陸放翁全集》,中國書店1986年版, 第27 頁。
[4]參見陳進國、吳春明:《論摩尼教的脫夷化和地方化——以福建省霞浦縣的明教史跡及現存科儀文本為例》,臺灣佛光大學(承辦)“民間儒教與救世團體”國際學術研討會論文,會期2009年6月9-10日。
[5]本節關于寧德支提寺住持道升禪師相關事跡的介紹,主要根據王榮國先生:《南宋杭州靈隱寺慧升禪師生平研究》載:杭州文史研究會編:《杭州佛教研究》,宗教文化出版社2014年版。感謝筆友楊鑒生博士提供線索,王靖女史幫助尋訪相關史跡。
[6]筆者兒時見寧德縣城關船頭街墻上一處小祭龕中供黑白無常泥塑,墻龕邊的對聯為:舉止奸邪,任你燒香無益;存心正直,見我不拜何妨。聯意與前引廟記“某曰”相結合,其他地方未見。近來民間自媒體發達,或偶有所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