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生江河的人家
沉 洲
一
“走進臺江”采風活動的選題會上,我要了個寫“疍民”的題材。因其留傳下來的文字資料少,亦無什么歷史遺存可看,心里正思忖著該如何進行采訪。當地宣傳部的人過來耳語:光明社區主任帶了幾位連家船民來開會,可以找個地方對接一下。
這讓我措手不及,倉促決定到會議室邊上的賓館房間小坐。對這個在新中國成立后,險些成為一支少數民族的疍民,我也心存好奇,問這問那之時,他們中的一位老姐姐手指裝飾白墻的一幅黑白照片,驚喜里帶著興奮地說道:這是五倉船,小時候我就住這樣的地方。
定睛細看,這幅老照片幾乎占滿半扇墻。我在此住兩夜了,怎么會視若無睹?眼前遠山朦朧,閩江豁然開朗,萬壽石橋在中洲島的呼應下,好像鏈條似的鎖江而過,橋后的江岸是林立的桅桿和帆影。近處的岸邊,停靠著一排緊連一排的木船,船上覆蓋著彎成瓦狀的拱形竹篷。岸邊坡地上,木棧橋架空伸向江畔。江心也泊著一窩窩的船影,看船舷撐起的竹竿上那些飄飛的衣褲,便知這些都是連家船。整個畫面影調蒼茫,應該是黃昏時節連家船泊錨后“咔嚓”的。
十九世紀四十年代,福州開埠后,歐美傳教士的記載與眼前的畫面頗多相似:
“在接近福州的航途中,江的兩岸都排滿了船——數以百計的小舢板船,還有些大只的船械更永久地停泊著,它們是船只主人的住所。水上住所是中國人生活中最顯著的特色之一,在這個帝國各地皆可見此習俗。福州水上居民的人口必逾數千,他們生于斯,長于斯,終其一生都在這些小船上度過。
“福州船民是一支龐大而有趣的社會階級。江兩岸的淺灘,還有橋面與橋墩,都是極佳的錨泊地點,停滿了各式各樣無以計數的船只。”……
此情此形,或許便是孩提時留在老姐姐腦海里的熟悉印痕。畢竟是曾經的家園場景,她的嗓音變得有點不同尋常,“連家船民真的很辛苦,還要經常被人看不起。”
二
所謂疍民,是對福建、廣東、廣西和浙江近海和內河一帶水上居民的統稱。在中國歷史上,魏晉最早出現“疍”這個詞,謂之“蠻疍”,隋唐時稱“疍人”,宋元時變為“疍族”。他們習俗獨特,是個相對獨立的族群。后來,由于同化于漢族的程度越來越深,逐漸失去了少數民族特色。長期以來,他們“以舟為居,以漁為業,浮家泛宅,遂潮往來,江干海澨,隨處棲泊。”(《侯官鄉土志》)因為沒有自己固定的聚居地,形不成文化堆積,甚至不能像遷徙避世、躲進深山老林的客家人一樣,通過自己的語言和文化,在漢民族中形成一支識別獨特的民系。新中國成立后,稱他們為“連家船民”或者“水上居民”,應該是最恰當準確的。
福州疍民,被稱為連家船民
疍家人的經濟來源主要是近海和內河漁業、水上客貨運輸,他們世居水上,長期與風浪搏斗,生活艱辛。大部分人非常貧困,生命時常受到洪水、臺風等自然災害的威脅。由于經濟收入和生活環境制約,疍家人受教育程度極為低下,絕大部分是文盲。
那么,為何偏偏叫“疍”呢?
《太平寰宇記》說,疍民的船首尾兩頭尖翹,船身扁平,上覆彎成瓦狀的拱形竹篷,外形似蛋。古時“蛋”通假“疍”,便叫“疍船”,船主自然就成了“疍族”“疍民”“疍戶”“疍家”了。疍家人以舟為家,如蛋殼一般漂泊于水面,而且常年與風浪搏斗,險象環生,身家性命如同蛋殼那般脆弱,稱其疍家再貼切不過了。
在中國歷史上,疍家算得上是個特殊群體,對于這個群體的由來,因缺乏文獻史料記載,迄今說法紛繁,莫衷一是。有人說是閩越王子孫造反,被漢武帝滅國的閩越國遺民;有人說是東晉末年,農民起義失敗后逃亡海上的軍隊殘部;有人說是五代十國王審知入閩時,被奪去田地、驅趕入水的原住民;也有人說是元朝滅亡后,為躲避漢人報復而下水的蒙古人后裔;還有人說是元末明初割據勢力兵敗,散落閩江……
福州閩江的疍家人維持到20世紀70年代一種節慶習俗,和上面的某些說法有共通之處。《福州年鑒》記載:疍民,相傳是2000多年前福州地區土著居民,多為無諸國子民。唐朝遣兵占領福州,將男子或殺或趕,而把大部分女子占為妻妾,或為婢女。岸上男人全是唐朝的人,故當時男性有“唐部人”之稱,而女性則被稱為“諸娘”。相傳,被趕到閩江船上為生的人……只準每年正月初一至初七上岸賀年,探視自己原來的兒女妻伴。這樣,閩江水上生活的船民(即疍民)上岸沿街沿巷賀年討齋,成為一種民間的節俗延續下來。
今天,福州方言里的男性還是叫“唐部人”,女性叫“諸娘”。而“齋”則是一種供奉祭祀用的米制品,福州人習慣在其上點染紅色。據說這是親人相會贈予齋粿時,被漢兵娶走的女人偷偷在上面印的一個記號,暗示里邊有錢或紙條,互通消息。后來,這齋粿也擴大了范圍,變成了年糕、白粿等米制品的糕點。據有的研究者說,此種習俗的流傳,概因為石磨這等笨重生活用具搬上船多有不便,操作起來就更加困難,而做年的年糕又是不可或缺的。
時光流轉,上岸賀年討齋粿后來演變成了疍家婦女兒童的專利,她們上岸走街串巷,挨家挨戶演唱自編的賀年歌,不僅悅耳動聽,而且吉祥如意。
什么:一粒橄欖一碟姜,茉莉賽過夜來香,蟛蜞故贏金錢蟹,齋粿不輸馬鮫鯧。什么:一合龍燭真作佳,四塊金磚墊桌腳,好米好粿送給奴,我唱年歌賀千家。
還有專門唱給店家的賀年歌:一輪紅日照店堂,龍燈飛舞炮仗蓬。二副春聯貼店前,財源茂盛生意忙。三街六市店連店,來往客商噪昂昂。四街貨色樣樣有,人客要買手拿長。五子手抱彌勒佛,擺在大桌上廳堂。六層貨架排滿滿,花色新鮮好琳瑯。七粒上下算盤珠,計算清楚錢斗存。八角果盒裝果子,老少無欺敬鄉里。九州各省貨都有,綢緞紗羅出蘇杭。十全貨色包滿意,生意興隆年年長。春節賀年唱漁歌,送奴齋粿和年糕。
如此唱罷,無論東家還是店家都會歡歡喜喜把齋粿送給疍家人,表示感謝。
總而言之,古時的疍家人不是戰爭失敗者,便是朝廷緝捕對象,受教育的機會極少,文化程度不高,歷來社會地位低下,為所謂的主流社會所瞧不起。
特別到了宋代,福州疍家人開始淪為賤民,遭到岸上居民嚴重歧視,生產生活被嚴加限制。疍家人被規定不準登岸居住,不準與岸上居民通婚,不準讀書取仕。不準穿綢,喜慶不得張燈結彩,上岸不準撐雨傘、不能穿鞋,走路要彎腰縮頸,靠道旁行。褲腳管必須卷得一邊高一邊低,以區別于其他漁民。婦女梳半爿髻,不得仿效陸居婦女梳髻帶中簪。在一些地方,甚至禁止疍家人上岸,出現過“曲蹄莫上岸,上岸打死不償命”這種威脅性的語言。少數人上岸定居也被禁止建造有瓦頂的房屋,更不能有翹角。個別富裕的疍家人只能以重金賄賂同姓陸人,冒充民籍以爭取讀書科舉的機會。
清代侯官、閩縣兩縣舊志記載,福州疍家人“間有結廬岸上者,蓋亦不業商賈,不事工作,習于卑賤,不齒平民。……視之如奴隸,賤其品也。”
清末福州文人郭柏蒼,在他的《竹間十日話》一書里描述過順治年間一位進士因貧窮與曲蹄婆通婚,導致社會地位驟降的故事:“金鏡字肅明,作秀才貧甚,與賣漁人通譜。福州所稱賣漁嫂,即曲蹄婆,以其生長船中,兩足俱曲,故名。沒為賤種,子孫不得應試。例不登岸,作半爿髻,以別田婆;有梳髻帶中簪者,田婆輒毆之。”
“曲蹄”是福建閩東語系地區對疍家人的歧視性稱謂,因他們常年在狹窄低矮的船艙中屈膝睡覺、盤腿坐地、叉開雙腿勞作,使得下身較短并且腿部彎曲,形成羅圈腿。清代侯官、閩縣兩縣的舊志記載:“閩人皆呼之為曲蹄,肖其形也。”福州民間文化對疍家人也多有歧視,常呼之“曲蹄”,往往認為疍家人狡猾重利、品行不好。福州民謠有:“一粒橄欖丟過坑,曲蹄也想做先生。手拈筆仔抖抖顫,難寫三字‘竇燕山’”等歧視性的內容。到了清末,朝廷允許富裕的疍民捐官職,這又引發福州人編歌謠冷嘲熱諷:搖船搖船啦,曲蹄做老爹。少爺擔糞桶,小姐去踏車……
對疍家人,福州還流傳有如此俗諺:出海三分命,上岸低頭行,生無立足所,死無葬身地。
以前,疍家人不受岸上居民認同,官府也不把流動漁民入冊,疍家人是沒有戶籍的,等同野生野長。死后沒有墓地,尸體往往用草席卷起,避人耳目,偷偷摸摸埋到偏僻的沙崗地帶。
三
新中國成立后,人民政府鼓勵疍家人耕種沙田,并組建漁業合作社,陸續安排他們上岸居住。20世紀50~60年代,政府鼓勵疍家青壯年讀書識字,并幫助他們發展生產,讓他們真正融入現代社會。
在閩江沿岸和沿海一帶,福州市政府興建了許多疍家人聚居的村落,并開展教育普及工作。閩江南岸的疍家人被編入倉山區水上漁業大隊,政府還撥款建起一座漁民新村。羅源縣政府也為沿海疍家人興建了鑒江鎮海上村、碧里鄉先鋒村、松山鎮乘風村三座陸上村莊。
翌日,我去了光明社區,和家住紅星新村的連家船民們又聊了一整天。臺江區南臨閩江,東北面是光明港和晉安河,四分之一強的區界被水域包圍,而這些江河港灣里的三縣洲、幫洲、義洲、中洲、蒼霞、水部等地方,正是福州連家船的聚集地。要解決連家船的問題,福州市政府從來都是把臺江區的疍家人視為解決問題的重中之重。
1958年12月,福州市政府把閩江上游(福州解放大橋至南平)、閩江下游(福州解放大橋至閩江口)、福州市區內河三個合作社的連家船民一千余人組織起來,成立了福州市水運公司,屬于全民集體企業。當年,水運公司可是個響當當的大慶式企業,獨家經營的建筑材料業務紅火,哪一處建筑工地可以不需要水運公司?20世紀80年代以前,欲買200立方的沙石,可是要主管部門交通局長的批條。公司鼎盛時,曾經擁有職工二千八百多人,成立了船舶修造廠、機械廠、三個船隊、汽車運輸隊、海運船隊、裝卸隊,一個地道的集團企業。改革開放后,受市場沖擊,加之老企業負擔重,經營狀況每況愈下,最后萎縮成市里的特困企業。
當年,水運公司把幫洲江岸邊外太塢造船廠廠房分隔成小間,讓職工從連家船搬上岸入住,因發洪水時無處躲避,職工們想自己再往上搭蓋一層,因為江堤外的泄洪道不能占用,這事情被水利部門阻止。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政府加大了對閩江流域連家船整治,與還居住在連家船上的疍家人簽訂了“退出連家船”協議。福州市政府為解決水運公司的歷史遺留問題,特批9.13畝建房用地,但是,水運公司已是日薄西山,用沙石填高地基后,再無資金蓋房了。
時任福州市委書記的習近平非常重視連家船民上岸居住工作,1991年3月7日下午,他帶領市有關部門負責人,直接登上外太塢連家船現場辦公。他坐在老鄭家15噸的水泥船船幫上,和船民們聊開了家常。船民們七嘴八舌說,這船白天是生產場地,晚上是安家之所,一旦生產起來全家都得跟著走,孩子在船上不安全,岸上無房,上學也極不方便。習書記當即安慰大家,請大家放心,這件事政府出一部分、單位出一部分、你們個人再出一部分,一定會有房子住的。臨走前,習書記還鉆進船篷,掀開小木桌上的菜罩,查看船民的伙食狀況。
實地了解情況后,習書記一行人馬不停蹄到了水運公司,立刻召開市委、市政府三級工作會議,要求馬上就辦。為解決水運公司資金困難,市里將建房用地交統建辦籌資建設。同年12月底,在紅星新村建成的六座樓房里拿出三座,水運公司104戶的連家船民全部搬入新居。
如今,習書記當年訪問的連家船主老鄭回憶起當年的情形,還是抑制不住內心的激動:我們感謝習主席,沒有他高度重視,可能我們現在還在江上漂泊呢!
疍家人上岸定居是一項造福工程,既整治了內河污染和環境美化問題,又解決了疍家人的生命財產安全。但即便是造福工程,對那些沒有單位個體經營的疍家人來說,就是有房住,也不太愿意棄船上岸,因為沒有了謀生的途徑。
現在,福州市區水面上的連家船幾乎絕跡,疍家人的生活水平和教育質量都比過去有了很大改善。從事漁業、水上運輸、挖沙等職業的疍家人,獲得政府一定的經濟扶持,不少疍家人的船只由小木帆船升級為帶動力的機帆船,甚至數百噸的鋼船。有的疍家人還成為內河保潔員,負責清理福州內河上的垃圾。
歷史上,對福州民間歌謠產生過一定影響的疍家漁歌,離開浮生江河的生存環境,現在已然凋萎衰落,瀕臨滅失。萬幸的是,福州疍家漁歌被列入省、市兩級的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有關部門正對疍家漁歌進行收集、整理和保護,浮生江河的文化依舊綿延不絕。
(本文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臺江》;圖片來源于網絡,如有侵權請聯系刪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