異域之風催開中國魂
沉 洲
記得還是上小學的時候,老師在課堂上對我們講,東北有三寶:人參、貂皮、烏拉草。老師講得何等意氣風發,我們聽著也自豪無比。無獨有偶,福州也有三寶,那是壽山石雕、脫胎漆和軟木畫,只可惜當年沒能鬧到婦孺咸知的地步?,F在,它們也都聞名遐邇,赫然出現于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產保護名錄上,成為中華民間手工藝的奇葩瑰寶。
二十世紀八十年代初期,在外貿系統工作的朋友曾經送過一個軟木畫小擺件給我,玻璃罩著,可以兩面擺放雙面看。后來,搬了一回家,就不見蹤影了。當年,每逢遇到親朋好友或單位同事婚嫁喜事,大家都會湊份子表心意,二三十塊錢,常常是送一件軟木畫做賀禮。那個年代,軟木畫可是福州賓館、商店和家居中常見的裝飾物。
大約1993年吧,幫助這位朋友出口的軟木畫產品制作宣傳單。他帶我到軟木畫之鄉福州北郊的西園村,記得是在一幢村民住宅的一樓大廳,墻邊靠著一摞摞軟木畫壁掛成品,我們一面面翻找,挑選畫面富于藝術感的拿出來拍攝。如今回想起來,一幅叫《草船借箭》的作品還深深印于腦海。蒼茫的蘆葦蕩,漆黑一片的江面上霧靄緊鎖,由遠而近漂來一溜木船,兩舷擺滿草把子。忽然間,戰鼓聲和吶喊聲大作,曹軍的弓弩手向江心萬箭亂發,一時間里,箭矢如蝗,紛紛釘在兩舷的草把子上。諸葛亮在老天爺的協助下,充分利用了曹操多疑性格,輕搖羽扇,借來十萬支箭,解了周瑜的殺身之禍。
經典故事的畫面構圖新穎,布局別致,而且富于層次感。大片黑底上,蜿蜒而出的金黃色木船顯得格外醒目,而黑底也可視為一種留白處理,它渲染了白霧迷茫氤氳的藝術氛圍,營造出以虛襯實的效果。大面積平面空底上,是一溜精雕細鏤的木船和千萬支豎起的箭鏃,生動靈氣,工藝精湛。畫幅上,面與線、粗與細、大與小、虛與實彼此互襯,相得益彰,讓觀者產生疏處可以走馬、密處不得透風的節奏感。整個畫面顯得美感十足,古樸而雋永。后來,知道目前軟木畫類唯一的中國工藝美術大師吳學寶,早年制作《草船借箭》的作品,是出自他之手。
由此想到,上乘的工藝品一旦被賦予了獨特的藝術生命,也能脫離工藝范疇,進入現代藝術隊列,讓人刮目相看。
在人民大會堂的福建廳和臺灣廳,從五六十年代開始,已經掛著《武夷春色》《泉州東西塔》《福州西湖》《鷺島風光》等大型軟木畫,那些都是福州軟木畫工藝大師們精工細作的作品。
仔細算來,軟木畫的創制歷史也僅有百年,與南北朝時期已經開始的壽山石雕和清朝乾隆年間出現的脫胎漆器,年份相去甚遠。軟木畫能躍為福州“三寶”之一,沒有其獨自的魅力是很難達到的。
壽山石雕、脫胎漆器都是從中國傳統文化土壤里順理成章萌發出來的,和它們迥然不同。軟木畫居然有“混血”的痕跡,還是鴉片戰爭后福州民間工藝與西方文化結合的產物。
流傳下來的故事版本是這樣,1914年,倡導發展福州民間工藝的福建巡按使許世英,把一張歐洲圣誕賀年片交給福州工藝傳習所的木雕技師陳春潤,希望能予仿制。陳春潤便召集在此工讀的吳啟棋等人一起潛心研制,他們模仿這張木片制成的風景畫,把水松削成薄片,用傳統木雕手法,雕刻成自然景觀,再以中國山水畫的結構布局,粘貼于厚紙片上,制成第一件比較簡單的木片畫。后來,又改用熱水瓶的軟木塞,薄刀雕刻山水圖景。一個偶然的機會,他們發現輪船救生圈軟木襯墊酷似外國賀卡上的材料,不僅色澤金黃,而且質地柔軟、易于用刀。就把它削切成薄如蟬翼的薄片,雕刻成亭閣、樹木和鳥獸等小構件,再拼貼成一張精巧雅致的畫。這種以刀代筆、雕鏤結合的畫,后來被他們順口叫成了“軟木畫”。此后,三人通力合作,不斷改進提升軟木畫,從創制初期的小型紙片賀卡發展到平面薄雕掛框。又經過數年研究,還制作出半立體的浮雕壁掛,在有水波、遠山、云彩描底的厚紙板底襯上,將軟木雕成的亭臺樓閣、花草樹木用麻桿起胚,支立粘貼,仿照中國山水畫的構思布局,組裝拼配。這時的畫面開始講究遠近層次,刀法技藝更為精細,再配上玻璃框,便成為富有創意和工藝技巧的軟木畫作品。半立體軟木畫的問世,很快招來了買主青睞。從此,這種罕見的手工技藝開始登上高高的藝術殿堂,成為這個世界上獨一無二的民間手工藝品種。
軟木畫開山鼻祖之一的吳啟棋是福州西園村人,在福州工藝傳習所工讀三年畢業后,他改木雕為軟木畫生產,回到西園村老家開設軟木畫作坊,在家族親友中帶徒傳藝。后來,村人競相學藝,西園村附近的羅漢山、水頭山山麓便成了軟木畫藝人的聚居地。時間一久,西園村便有了軟木畫專業村的美譽。發展到全盛時期,這里幾乎家家戶戶都從事軟木畫生產,軟木畫成為西園村人的主要經濟收入來源。
歐洲的一張賀卡不僅激發了一個工藝品種的誕生,而且主材也是從異域輸入的。所謂軟木,它是生長于地中海沿岸國家西班牙、葡萄牙的栓皮櫟樹的木栓層。其性質穩定,有不透氣、不透水、不易燃、不褪色、不易變形、抗腐蝕、耐磨等諸多優點。而且紋理細潤、質地輕軟柔韌、富于彈性。關鍵還在于其色調古色古香,鵝黃、土黃、姜黃、果黃、焦黃、橘黃……富麗堂皇的黃色系列,色相雅致,極富表現力,尤為中國人所鐘情。
在中國的山水畫里,代表動感和靈性的飛禽走獸不可或缺。中藥材通脫木的莖髓通體潔白,體輕質柔有彈性,易于雕鏤鑲嵌,和歐洲軟木和諧匹配。在軟木畫里,用它制成的熊貓、丹頂鶴、鷺鳥、孔雀等,點綴于黑底的天空和土黃的樹木間,在黑黃為主的古雅色調下,畫面被襯托得很是精神。白色的通脫木,有節制地豐富了畫面色彩,寓動于靜。
無論有多少異域基因,軟木畫的核心肯定是中國之魂??梢赃@樣認為,它就是中國民間雕刻技藝與中國山水畫幽遠意境的完美結合。換一句話說,也就是用軟木雕刻出來的中國畫。
組成軟木畫的構件,花草樹木、亭臺樓閣、廊橋畫舫、鳥獸人物……都是運用傳統雕刻技法精雕巧鏤成的,浮雕、圓雕、透雕、微雕、刻紙、剪紙等等,無所不用。然后再仿以中國山水畫的章法筆意以及中國的園林布局,巧粘隱接、嵌拼組合,做到天衣無縫、渾然一體。最后制成一件件具有中國畫韻味的奇畫,洋溢著濃郁的東方民族風格。
軟木畫所表現的題材,其本身很多便是傳統中國畫的內容,什么松鶴延年、寒江獨釣、江山帆影、枯梅逢春、八仙過海,迎客松、白鶴圖、晚歸、梅花香自苦寒來……且不論落款印章、詩詞題簽的形式,就是“運刀意在先,下刀心中有”的口訣要旨,和中國畫落筆前的成竹在胸也是如出一轍。
軟木畫全盤接收了中國山水畫卷,高處鳥瞰的構圖和散點透視原理,移步換景寫春秋。在各個立足點上聚焦重要物象并凸現出來,而讓視域外不重要的景物模糊,從而增強畫面寬廣和層次感,表現出“咫尺千里”的遼闊境界。
軟木畫的手工藝流程精細嚴謹,從效果設計圖到裝框完成,前后需要經過大小18道工序。軟木畫的每道工序均由人工拼裝組件完成,傳統均采用流水線作業,藝人們各司其職,又必須精誠合作。首先要從大塊軟木上取材,削切成厚度不同的片材,然后將薄片鏤刻成各種紋理纖細的小部件。一幢樓閣常常需要耗費數小時。窗欞、椽子、柱子等如火柴棍一般大小,密匝匝的屋瓦也不足一厘米,而松樹針葉更是細如發絲。最后,根據設計圖紙,用膠將幾十、幾百,甚至上千根的細線條逐一粘貼,在特制的造型掛框、屏風,或平面或立體組合成一幅完美的畫面,工序十分繁復。一幅中型軟木畫,往往需要三四個月的時間才可能制作完成。如此巧手,充滿了東方人的智慧。
軟木畫的表現形式大致有兩大類,一種是仿宋代山水畫,意境幽遠,具有“叢山數百里,盡在一框中”的藝術效果。在整個中國傳統繪畫中,最獨特最輝煌的成就應該是山水畫,而宋代的山水畫已經抵達一個高峰。
另一種是微縮景觀,如《蘇州園林》《寒山寺》這樣的圓雕,立體全方位,比例嚴謹,形象逼真,儼然就是玲瓏剔透的仿真模型。通過以小觀大、縮龍成寸的手法,使觀者于方寸間可辨千里之秀,恍惚置身于大自然之中,產生如臨其境之感。
新中國誕生后,軟木畫有了飛躍式的大發展,受到世界上越來越多人的喜愛。
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生產軟木畫構件機器的改進和發明,不僅提高了生產效率和工藝質量,藝術欣賞價值也明顯提高。造型各異、新穎別致的透屏立體軟木畫產品的問世,進一步完善了軟木畫刀法技藝。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隨著改革開放和旅游事業的發展,軟木畫產品向中、小型普及品和旅游紀念品方向拓展。外框造型精美別致,小巧玲瓏,有圓形、拱形、菱形、長方形、海棠形、扇形等,還出現了熊貓、孔雀、蝴蝶等新穎的動物圖案。并與漆器、燈具等結合創新出數百種典雅的禮品、展品、陳列裝飾品、實用工藝品。這些雅堂陳設、禮品饋贈、旅游紀念和各種實用裝飾的工藝品,共有二百多種規格,三四百個花色品種。吸引了國內外工藝品市場的關注,短期內獲得大量訂單,一時銷量猛增,產品供需兩旺。
軟木畫產業從二十世紀五十年代產值僅有十幾萬元,從業人員不到一百人發展到八十年代高達一萬五千多人。僅福州地區,軟木畫生產企業已達到20多家,產品暢銷五大洲六十多個國家和地區,出口產值高達五千多萬元,是當時福建外貿出口創匯率最高的產品之一。
鼎盛時期,軟木畫之鄉西園村,幾乎家家從事軟木畫產業,人人操刀刻軟木。有人說笑話,村里能拿筷子的都會做軟木畫。
時間進入二十世紀九十年代,由于忽視了產品質量和創新,生產企業缺乏對工藝品牌的保護意識,再加上社會上的經銷商貪圖蠅頭小利,把粗制濫造的次品低價混進市場,造成無序競爭,產品供過于求,導致軟木畫聲譽受損。嚴重依賴出口的軟木畫遭受重創,短短幾年內,軟木畫廠紛紛倒閉關門、大師封刀休藝、人員下崗轉行,軟木畫產業陷入從未有過的困境。
如今,福州軟木畫已被列入國家級非物質遺產保護名錄,政府出臺政策,成立了西園軟木畫協會和軟木畫研發中心,建立了軟木畫生產基地,對軟木畫這朵手工藝奇葩的傳承進行保護。從鼎盛時期萬余人涌入淘金到當下幾十余人的堅守,這個產業不正常的高燒已經退去,人們都在痛定思痛地反思,思考著下一個百年的產業之路該怎么走,才能更久更遠。
毫無疑問,中國的產能過剩也出現在了工藝美術界。僅僅靠人海戰術、靠祖傳技藝賺取外匯的時代已經離我們遠去,必須通過藝術激發天賦和專業學習,提升軟木畫產業的藝術附加值。像其他藝術品種那樣,在優勝劣汰中使這個東西方“混血”的工藝品再次創新上檔次,重獲世人青睞。
(本文原載于福建省炎黃文化研究會、省作協“走進八閩”文化采風系列之《走進晉安》)